第二四七章 夜會

從門外進來的女人著一件寬大的黑色鬥篷,裏面是一身極樸素的藍色粗布衣裙, 一張粉臉只勻了一層淡淡的胭脂, 用江南上好的螺黛輕掃了細長蛾眉, 一擡眼便有一種讓人忍不住呵護的憐意。雖然衣飾幹凈, 但是神色間還是有一絲若有若無的憔悴, 正是海上自號馱龍的曾閔秀。

饒是傅百善膽子大,也被這人嚇了一跳。

曾閔秀笑意盈盈地道:“好妹子, 漏夜打擾你實在是對不住。不過姐姐我也是沒法子,衙門裏下的海捕文書到處都是。你是沒瞧見,竟說我是什麽女賊首,還把我描畫成那般醜陋的模樣,我想跟你說說話竟跟做賊一般。想當初, 我們在海上日子過得多逍遙, 哪裏像現在這樣憋屈!”

傅百善便橫她一眼冷笑道:“那是自然,我也決計想不到嬌嬌弱弱的曾姐姐, 殺起人來手起刀落。只是那些惡人殺了就殺了,因為多少有可殺之處。只是這回萬山島周圍的民眾又有何處得罪了你,竟然如同羔羊一般被你的手下驅使, 一下子竟然死了那麽多人?”

曾閔秀明媚的面容立時便轉為哀色, 嗔怨道:“別人不知道難道你還不知道,我一個寡婦挾著徐直的余威才坐上了這個位置, 有多少人口服心不服!那浙江水師提督來勢洶洶, 難道我要伸頸就戮?我只是下令抓幾個人質好給兄弟們找條活路, 哪裏想得到那些人會那麽不聽招呼!”

傅百善見這慣會做戲的女人只是一句輕描淡寫地不聽招呼, 便準備將事情輕輕掠過,心頭怒氣更勝, “好一個不聽招呼?我聽說你手下的人將無辜平民腦袋砍下,兩兩相系掛在脖頸上,那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就跟真正的倭寇一樣,莫說尋常人就是正經官兵看了也只有拔腿而逃的份。“

曾閔秀面上便有些訕訕的,沒想到這麽短的時間裏,傅百善便知曉數百裏之外的情形。心裏更是有些納罕,這等機密大事裴青竟然也一五一十地給他的小媳婦說,那麽這趟來應該沒有找錯人。

傅百善見她眼睛軲轆亂轉,心知她不定又在想什麽陰謀詭計,心下浮生不耐和鄙棄道:“昔日毛東烈一夥人行事還要些許臉面,所以為惡只敢惡在暗處。自你接手赤嶼島之後,這惡便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起來。我要是早知道你是如此一個心思不堪之人,情願你當初死在海上而不伸手去救你!“

這話雖是氣話卻也是實話,屋內的氣氛便有些箭拔駑張。

那年曾閔秀初上赤嶼島,因為姿色出眾惹得二當家鄧南垂涎不已。別人沒看出來,作為鄧南枕邊人的毛東珠哪裏不知曉,自然惹得一團醋火中燒。她自持身份不願臟了手腳,就拿銀錢吩咐兩個碼頭上的力夫將這個招人的狐狸精扔到去南洋的船上。

彼時,傅百善為尋父親的下落正蝸居在碼頭上當一個小小的賬房,下工的路上正巧碰見這兩個力夫。她向來心細如塵,立刻就察覺這兩人的不對勁。立即尾隨上去,機緣巧合之下救了曾閔秀的性命。

提及舊事曾閔秀也有些動容,旋即恨恨擡起頭滿臉不甘,“我只是想保住我能擁有的東西,這又有什麽錯?哦,如今你當了四品的鄉君,行事做派大概早就跟我們不一樣了,看不起我這個野路子也是有的!”

傅百善見她話中頗多胡攪蠻纏強詞奪理,心想真教裴大哥說中了,這一年的海上生涯更加滋長了她暗藏的野心。這世上有些東西就像罌粟一樣,嘗過之後就再也放不下了。遂不想再費口舌,伸手拿過旁邊的碗盞,準備端茶送客。

曾閔秀最是機敏,見狀連忙上前抓住她的手臂軟語求道:“好妹子,別人便罷了,你也不知我嗎?我在裴大人面前說的話字字屬實,我是真心想投誠,真心想重新過安穩的日子!”

傅百善原先還有些百思不得其解,最早徐直亡故後給曾閔秀留那麽大一注財,她若是安份守己一輩子也盡夠用了。她卻選擇留在赤嶼島,散盡錢財用於收買人心,用盡種種手段最終在島上站穩了腳跟。現在,她眼中的急切分明又不是作假,那麽她兜這麽大的一個圈子,究竟所為何來?

屋角的落地自鳴鐘發出規律的滴答聲,已經近亥時了。遠處的街巷傳來更夫拉長聲調的叫喚聲:天幹物燥柴薪易燃,小心火燭啰——

電光火石之間,傅百善忽然就明白了這女人反復無常的舉動,她摩挲著青花纏枝紋的瓷盞,緩緩靠在椅背上笑了出來,“剛才你口口聲聲說朝庭封了我一個鄉君之位,只是不知道你費盡周折立下如此功勞,又想朝庭封賞你個什麽樣的品階呢?”

曾閔秀臉上便陡地一僵,咬著下唇不說話。

傅百善情知自己的猜測必然正確,心下更是驚詫不已。曾氏大概因為出身低賤,對於這點一直耿耿於懷。所以,徐直身死之後要強的她才不願沒於人後,反而大張旗鼓地將赤嶼島改換了天地。所為的就是增加自己的籌碼,好改換自己固有的身份。上百條性命,竟然被這個女人用來裝點自己的鳳冠霞帔上的濃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