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一章 枇杷

青州城劈柴胡同的裴家宅子前, 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剛從一輛獨輪驢車上下來, 腳底上便沾了幾片喜事過後余留的紅色鞭炮碎屑。他背著手眯著眼睛看了一眼還顯得簇新的黑漆大門,笑著搖搖頭, 這才踏上石階叩響了輔首上刻有福壽圓滿紋路的黑油錫環。

廳堂前, 老者深深一揖道:“在羊角泮時, 幸得夫人仗義伸手救得小老兒一條賤命。那時不知驍勇射殺敵酋的小將軍還是位女嬌娥,想來實在是讓我等男子愧煞。今日又厚顏前來投靠, 還望鄉君不要嫌棄!”

傅百善知道這位名為程煥的老者是青州衛一個將將退役的老卒, 但其實際身份裴大哥身邊得用的幕僚,其人雖貌不驚人但機敏善斷, 尤其擅長處理紛繁復雜的庶務。若不是早年命運多舛, 只怕早就是福佑一方的能臣幹吏。

此次修築東南海防朝廷從各地征召了一批新丁,都指揮使司衙門就下令把從前一些到了年紀的老弱兵卒放回原籍,程煥便在此次的名單之上。裴青愛惜他的才幹又敬重其人品, 想通些門子將他留下來。說實在, 近年來裴青對程煥頗為倚重,早已經習慣了身邊有這麽一個能將雜事處理得妥妥帖帖的人。

不想程煥卻婉言拒絕了, 說近來身子孱弱, 也這個歲數了,實在是不想留在軍中時時受這份管束操練之苦了。裴青見他去意已絕,就不好再挽留, 厚厚地封了程儀後才問他的打算。這才知道程煥老家早已空乏, 打算隨意找個鄉下小學堂以教書度日。

裴青卻是想到和傅百善成家安頓下來之後, 身邊少不得這樣一個睿智之人的時時點撥。於是就跟程煥建言, 說妻子嫁過來之後,娘家陪送繁多,莊子鋪面都需要人手打點。偏偏她性子疏闊,最不耐煩這些收繳糧租的瑣碎事務,不若請先生暫留裴府做一個賬房先生。

程煥本來就是居無定所之人,之所以一意離開青州衛,一時不想裴青為難,二是軍中畢竟辛苦,他年歲稍長之後更是想重新找個處所安度晚年。聽了裴青的建言之後,不由大為心動。心想一個青州土財主的女兒能有幾多陪嫁,至多不過是幾處山頭農莊,思慮一番後就痛快地答應了下來。

將軍中事務一一交接,程煥便收拾了幾件略顯寒酸的家當,雇了一頭驢車施施然地往裴宅來,準備認認今後的新東家。

因還是新婚,傅百善穿了一身胭脂紅地緞繡五彩蓮花紋褙子,遍繡折枝牡丹、石竹、罌粟、芙桑、桃花,衣襟處又繡了展翅飛翔於蓮花間的蝙蝠,寓意連連有福。因在家裏,梳了雙飛燕的發髻上只插戴了一對榴開百子鑲嵌珠石的簪子,整個人看起來即富貴又清爽利落。

傅百善吩咐仆從送上茶水之後,展眉笑道:“我已經聽裴大哥說了,先生是有大才的人,若是屈居鄉野教授幾個蒙童委實太過屈才。我的陪嫁瑣雜,正想找一位精通賬目的長者幫我清算一下,可巧先生就來了。”

程煥見眼前女子行事落落大方,一雙杏仁大眼黑白分明湛然有神,更兼她氣度從容,年紀輕輕便姿容迫人顧盼生威,心裏便悄悄收起了兩分先前的輕視之意。這時,一隊青衣下人擡進來幾個樟木大箱子,整齊碼放在書房的青石地面上,便束手躬身退下了。

傅百善站起身信手打開其中一個木箱,拿出其中一本帳簿轉頭笑道:“我爹爹是鄉下土財主的性子,這輩子最大的愛好就是掙錢,第二個愛好就是買地買莊子買鋪子。我成親後他就給我陪嫁了幾處田莊,這裏面是近兩年的出息。先生幫我仔細捋捋,看看這些個莊頭有沒有偷奸耍滑的,幹得好的要獎,幹得孬的就要趕緊撤換下來!”

程煥端在手裏的茶水就忘了喝,他咽了口唾沫,這一箱子都是賬本,那其余的……

果然,傅百善又施然走到另一只箱子面前打開,笑道:“我娘是京城齊雲齋的二東家,這回到京之後,那位大東家就把歷年的分紅全部折算成鋪面田產給了她。我出門子時,我娘說女孩不比男孩能掙錢養家,身邊不能沒有資財,黃白之物就是女人的腰杆子,所以把大部分東西算作嫁妝陪送給了我。先生還是先幫我計量一年的收入有多少,好讓我心裏有個成算!”

程煥手裏的茶盞一歪,石青色長直綴的下擺處便是一陣溫熱。手腳忙亂間模糊地想著,大名鼎鼎的京中齊雲齋,文人墨客傾其所有都不見得能夠置備上一件珍玩的齊雲齋,竟然跟眼前這位有大幹系……

當傅百善又走到另一只箱子準備打開時,滿面通紅的程煥恭敬站起,雙手一揖到底,“小老兒日後但憑鄉君吩咐!”

程煥活了這麽久,哪裏不曉得是自己先前的兩分怠慢讓人家看出來了。人家卻一個字也不說,只是吩咐仆從將產業賬簿擡出來,結果一下子就把自己鎮住了。他擡頭看著眼前姿容颯爽的女子,心想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裴大人就是頂厲害的角色,想不到他的夫人也差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