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五章 櫻桃

宮城裏比風傳得都快的向來是人的閑言碎語, 更何況是這樣跟紅頂白的熱鬧事。不過兩刻鐘, 坤寧宮大宮女阿鸞對著新封傅鄉君說的這句“宮裏沒人受得起你一拜”,便跟春天的柳絮一樣悄無聲息地傳到景仁宮。

劉惠妃差點咬碎一口銀牙, 將桌上的霽紅八寶紋盞摔在地上大怒道:“皇後這是在打我的臉呢, 眼看齊王一天天大了,這心思也跟著活絡起來了。哼,無論什麽阿貓阿狗只要拜在她的門下, 那身份立時就高幾個台階, 我們這此犄角旮旯的貨色可當不得那鄉下野丫頭一拜嗎!”

這話裏話外有僭越不當之處,按理本該深埋在心底裏的。只是劉姣這段時日頗有些心浮氣躁,肚子裏的話一下子就破口而出。她本來還想看一眼讓兒子記掛的女子長什麽樣, 連賞賜都準備齊全了, 是一對嵌多寶累絲金手鐲。

今日一大早劉姣就穿戴好等在景仁宮,心想這傅氏既然蒙皇帝親自賜婚,日後少不得還有別的造化。眼下即便做不成兒媳, 先交好一二也是值當的。沒想到一向不理事的皇後這回不但親自見這位新封的鄉君,給了諸多賞賜不說, 還讓貼身的大宮女說了這種囂張至極的話語, 簡直不知所謂。

對面紫檀彭腿方凳上坐著的正是剛剛大歸的德儀公主,面容溫婉清麗,讓人見之心頭生悅。她充耳不聞劉姣方才的怨懟之語, 笑著將一碟剛剛剝好的松子推過去, 溫聲勸慰道:“母妃何必為此事動怒, 二哥一向被父皇器重, 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日後這麽些個小角色想拜您都找不到門檻!”

這話俏皮可愛,還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奉承之意在裏頭,讓人聽了心裏舒坦不已。

劉姣伸出戴了赤金點翠護甲保養得如同少女般嬌嫩的手指,愛憐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道:“你雖不是我親生的,卻在我跟前養了好幾年。你且安心住下,無事就喚人進宮來陪陪你。你看你年紀輕輕,穿戴得比我還素凈,這樣下去可不行。“

想了一下復道:“你二哥舅母家有個崔文櫻,是彰德崔家的女孩,猶擅詩詞歌賦人也知禮懂規矩。姑娘家多結交幾個朋友,日子很快過去了。到時候,我再細細地為你挑選個身子強健的夫婿,好讓你下半輩子有個依靠!”

德儀公主便有些羞赧地低頭,呐呐言道:“要是我看中的那人……有妻室在側呢?”

劉姣驚訝地擡了半邊眉毛,旋即不在意道:“昔年武皇後膝下的令月公主下降,那薛駙馬前頭也是有妻子的。可是面對皇家煊赫威嚴,還是只得將妻子休棄。我兒看中何人便是何人的福氣,用不著多慮。”

一陣和暖的春風夾帶著屋內有些濃郁的沉水香裊裊襲來,德儀公主垂下眉睫極柔順地低頭,輕微地應了個“是”。

錫雲殿是景仁宮的一處偏殿,離主宮甚遠,是德儀公主未出嫁前的處所,此時便作為她大歸後的暫居之地。貼身宮女葉眉將大衣裳接過,放在屏風前的紅木落地四角衣架上,擔心地看著自小服侍的主子,想說什麽又不敢說。

德儀公主讓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逗笑了,悠悠拈了一顆嶺南進貢的櫻桃放進嘴裏。櫻桃色澤嫣紅鮮嫩多汁,這個時節能吃到這類時鮮果物,只有劉惠妃才有這般大的體面,她不過是托了福才分得這麽一小筐。

葉眉這才嘟嘴道:“奴婢擔心死了,偏您一點都不著急。好容易回了京城,怎麽那位裴大人就要娶別人了呢?”

德儀公主姿勢優雅地將櫻桃籽吐出來,用帕子包裹後丟棄在一邊,眉眼裏都是隱藏不住的繾綣愛意,“他生得又好,人又精明能幹,都這個歲數才成親,我才感到奇怪呢!再說,我畢竟是個寡婦,實在不願意拿公主的尊位去壓迫他。”

德儀公主此時穿了一件寶黛色繡了銀色西番蓮的夾衣,慵懶舒適地靠在鑲了素錦邊的彈墨迎枕上,午後的陽光斜斜籠罩著她依舊細膩白皙的臉頰。守寡之後,江南吳家並不敢在日常用度上苛薄,所以她長得比出嫁前還要豐腴一二分。

良久,才聽得她突地一笑,“今兒我去得早,聽母妃身邊的嬤嬤私底下說,二哥府上因為白王妃即將生產沒有人照應,母妃本來還想求娶這傅氏當個側妃來著。只是因為她才被敕封四品的鄉君,不好與人為妾,所以才被皇帝轉手賞給了裴青。”

葉眉癟著腮幫子,“那這傅氏運氣也忒好了,才入宮選就救了晉王,才救了晉王就封了鄉君,才封了鄉君就被賜婚給那般人才出眾的裴大人!”

德儀公主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雙目低垂喃喃細語,“可見有些福氣不是人人都消受得了的,一個鄉下來的野丫頭罷了,我不消見面就知道這位傅鄉君最是個命薄的。到時候豈不正好,我一個寡婦他一個鰥夫,兩下合一好,誰不用不著嫌棄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