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三章 爭辯

申時過後, 天際又開始飄起細雪。各家各府的馬車在莊子前排成了一長溜,穿著各式衣裳的仆役象夏天塘池裏的家養白鵝一樣, 將頭頸都伸得長長的,不錯眼地找尋著自家主子。

今日能來紅櫨山莊做客的舉子們相顧間斯文談笑, 找著這樣或那樣的理由和借口,想在莊門口多流連一二。因為他們多少都知道崔家大公子的妹妹在半山腰的問梅軒做東, 招待的那些女賓都是即將入宮選的女子。

趨美之心人皆有之, 所以當閨秀們出來時, 擡頭所見就是一雙雙灼熱的眼神。年輕女郎們頓時忙不叠地把手帕暖罩之類的東西迎在前面,冀圖自己的花容月貌不要讓那些不知名的男子輕易看了去!

正在裏面送客的崔文櫻聽到外頭的喧鬧, 聽到底下仆婦的稟報,一時氣得小臉緋紅, 卻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疏漏。但她畢竟不是山莊的正經主人, 不好出言斥責那些舉子的孟浪和無禮,連忙派身邊的小丫頭進去找長兄。

崔文璟今日在宴上迎來送往有些薄醉, 剛剛結識了幾位青年才俊,聽到這事一時頭大如鬥。舉子們是不好得罪的,那就只能是底下的奴仆沒有安排周全。但這裏畢竟是秦王的地界, 那些奴仆即便做事不盡心,他們崔家作為外人也不好多加置喙。

崔文璟狠灌了幾口涼茶,在貼身小廝的侍候下踉蹌站起來, 準備好言相勸讓那些過於春風得意的舉子們稍稍收斂些。緊趕到外面時就見男賓們畢竟還是要臉面的, 已經走了多半。剛下過雪的地面上到處都是黑色的車轍印, 兩個妹妹正站在一起, 和三位閨秀作別。

山莊裏到處是繁花盛景,莊子外頭就沒有什麽可看的了。小湯山的山勢平緩,大概因為靠近溫泉,地面松柏蒼翠連綿,間或夾雜幾棵光禿禿的雜樹,就像素錦上面打了幾個補丁,看起來稍稍有些礙眼。

面對崔氏姐妹倆不怎麽友善的眼光,站在末位的傅百善也很無奈。

本來受邀請過來吃了玩了,還把人家的老師氣病了,這樣多半是不受待見的,所以不管占不占理還是早點走人為妙。偏偏張錦娘和靳佩蘭拉住她不準走,說輸人不能輸陣。究其根底其錯在對方,作甚一副氣虛的樣子?

傅百善看著她們一臉得理不饒人的模樣,卻是想起了跟著夫婿遠嫁貴州的閨中姐妹魏琪,也是這般好打抱不平的性子。想來,這幾年雖然碰到過徐玉芝那樣不可理喻的瘋女人,更多的卻是如魏琪,張錦娘,靳佩蘭這樣古道熱腸的姑娘!

崔文櫻先時對傅百善還有三分好感,卻在她出言頂撞蔡夫人時變得絲毫不剩。將心中那句勸誡忍了又忍才出口道:“傅姐姐,女子還是貞靜為好,萬一把我的老師真的氣出個好歹來,於你的名聲不好聽……”

身材嬌小的張錦娘站在新結識的兩位夥伴旁邊,也不知道有了底氣還是怎的,聞言毫無淑女風範地翻了個白眼道:“崔小姐,大夥都知道你是京中第一姝,自家姑父的親姐又是宮裏得寵的娘娘,這回板上釘釘的是宮選的頭一名。只是這世上做不來詩文的好女子多了去了,蔡夫人也不能憑這點就胡亂罵人家吧!”

崔文櫻記得這個揚州學政之女一向笑臉迎人,今日怎麽變得熗辣椒一樣言辭鋒利。正要出言反駁,卻又覺得有些詞窮。

靳佩蘭冷眼看著她翕動了幾次的嘴唇,卻始終拿不出象樣的詞語出來反駁,遂曼聲道:“張妹妹不必過於動氣,傅姐姐也莫著惱。想當初我仰慕蔡夫人的才華,甫一到京就前去拜訪,心想做不成她的弟子,蒙她指點幾句也是好的。結果她拿到我的詩文,才看兩眼就批判說文理不通字跡拙劣如幼兒。”

靳佩蘭說到這裏冷笑了兩聲:“我父是寶應十七年的二甲頭名,其詩文書法足以讓人稱許。只因他脾性急躁又不善言辭才在宦海沉浮,四十多歲了還屈居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縣丞之位。我跟在他身邊苦練了近十年的字,卻被批得如地上泥垢一般不堪。”

靳佩蘭伸出一雙纖手將對襟貂毛領緊了一下,仿佛解氣一般道:“我如遭雷殛失魂落魄地出了房門,送我出來的婆子大概不忍心,站在門檻後悄悄地提點於我說,是我所備的禮物過於簡薄,所以蔡夫人才沒有耐性看完我的詩文!”

崔文櫻臉上乍紅乍白,終於失了平日的文秀大怒道:“你胡說!”心裏卻模糊記起,每年的春秋二季姑母都要派人往老師家送些財物,有一回自己還在姑母房中無意看到過厚厚的禮簿。

靳佩蘭挑眉一笑道:“蔡夫人名聲如同雲間明月,我便如螢火之輝,又如何同她相比?只怕說出來也無人相信,所以今日我特意挑了從前那本詩作裏的一首寫下來。結果,就得到了‘綴玉聯珠卓爾不群,令人擊節贊嘆’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