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八章 心悅

夜已是極深了, 便是手水舍裏的石槽壁上也漸起了薄薄的霜凍, 迎面吹來的風中更是帶著凜冽徹骨的寒意。裴青望著遠處黑魆魆的山脈,心想兩個人就這樣長長久久地呆在這處人跡罕至的山頂上也不錯。

傅百善卻猛地掙開他的懷抱,雙手捂住臉龐嘶啞著聲音低低道:“從前我是喜歡你, 也相信你的人品端方不會有苟且。後來也相信魏琪和曾姑姑的話,那個女人不過是你軍中同袍的遺孀, 孤苦無依之下你才不得不伸出援手。”

靜寂無人的鳥居前, 地上的朽葉被冷風卷著, 漫無邊際地飄蕩在空中,只一晃眼的工夫便消失無蹤了。

傅百善低垂著雙眼,身子重新如山崖峭立般筆直,“七符哥你要珍惜與兄弟的情誼, 要保全你兄弟留下的遺腹子,還要全了君君臣臣的大義, 便容得那女人以你外室的名義生下孩子,便容得那女人在你面前撒嬌賣癡喬張做致,我卻是半分也容不得!”

傅百善濃黑似墨的長眉如劍般淩厲,半側著身子冷冷哼道:“你看, 象我這般嫉性大又心狠手辣的女子,保不齊什麽時候就會弄死那些上趕著作踐的女人。象你這般將兄弟情義看得比天大的男子, 一遇王侯求娶我便自以為是退縮不前的男子, 我倆正如天上的參與商, 怎可勉強湊在一起過日子?”

裴青一時面色煞白心頭又慚又悔, 為自己昔日的猶疑和曾經的踟躕。

當日得知傅百善為拒婚倉促出海後, 裴青傷慟之下竟然在靈山衛吐血落馬。魏琪匆匆趕來問詢,才知兩人之間不知何時起誤會重重。她雖不忍最好的朋友和最敬重的師兄勞燕分飛,最後卻直言珍哥的心腸雖軟性子卻極執拗,若是冷了心腸只怕再也不易返轉。

就是這句話讓裴青如夢驚醒,顧不得身上傷痛和將要到手的錦繡前程,主動請纓南下緝拿軍中叛逆謝素卿。幸得指揮使魏勉了解些前因後果,加上魏琪在一旁說項,嘆息幾聲後便利用職權一力為他暗暗周全。

裴青拿到批準文書後十日內就快馬至廣州,又轉乘海船一路循著傅百善的蹤跡到了赤嶼島。燈籠鋪子的潘掌櫃是青州左衛多年前安插下的,老馬也確有其人,裴青為方便行事就暫代了他的身份。在島上為怕泄露身份,他一直沒有主動露面,其實更確切的說,是怯懦和愧疚使然,幾次與佳人擦肩而過時都不敢出言相詢。

傅百善從未如此心情激蕩過,吐露心裏隱匿許久的話後卻是松快許多,將鬥篷遞還過來時神情中便有些疏離和認真,“七符哥,你有你要珍惜的,我也有我要守護的。就此分開後雖然未免有遺憾,可是能求得心安也是一種莫大福氣!”

寒風呼哮著從兩人之間穿過,雪夜裏的男女就如兩座隔了長河的山一樣沉默對峙。裴青心裏一片冰涼,還是這樣嗎?跟著這姑娘的足跡輾轉近千裏,最後還是這樣嗎?在昏暗的松脂油燈下,這姑娘單薄的身子幾乎成了一片模糊的剪影,脾氣卻依舊冷硬得像雪地裏的頑石。

裴青心頭忽地生了一股難言的沮喪和失意,更多的是對命運不甘的憤恨。他緩緩伸手,半空中手上的青筋暴起,卻沒有接過鬥篷,而是倏忽一轉一把抓住女郎伸過來的胳膊,將人使了個巧勁猛地推至燃放著燭火的石龕壁面上。

傅百善瞠大了雙目,看著眼前的男人近在鼻翼的剛毅面頰,此時因為緊繃而顯得微微扭曲。那雙平日裏寂靜無波自信篤定的細長俊眼裏,竟隱隱閃爍著灼人的異彩,她暗驚之下連大氣都不敢出。

裴青微微俯下頭,用鼻尖抹去了她眼睫上未落的淚珠,又姿態親膩地在她頭頂發上蹭了一下,才低垂著眼瞼啞聲喃道:“珍哥,從前的我就是個傻子,讓你憑空受了很多委屈。自你走後我在靈山衛曾對天慎重許諾,只要老天讓你重新回到我身邊,我便再也不許你離開,不管你甘願與否!”

這話偏執得幾近於耳語,傅百善卻聽得清清楚楚。她腦子轟然作響,一時間竟不知作何決定。不知為何,這樣強勢得近乎蠻橫的裴青前所未見,卻讓她心中昔日的怒火和無望像日頭下的雪一樣快速地融去。她以為離開就是最好的決定,即便噬心嚙骨血痕淋漓。卻絕對沒想到在千裏之外,又與這人兜轉在一起。

遙遠的天際開合處,隱約露出幾縷魚肚白,山頂處漸漸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當中。

裴青半擁著懷裏的女郎,忽覺心頭一陣沉甸甸的妥當,一直飄忽不定的神思忽然間就有了依靠。被忽明忽暗的燭火和雪光掩映下女人瑩潤的臉龐,裴青忽然覺得指尖有些發癢。行隨心動,便在女郎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男女相處,情到深處自然而然便有些親密舉動。從前在廣州時民風淳樸,有當地的擺夷族人在大庭廣眾之下互對情歌,歌詞婉轉纏綿,人人都覺得再正常不過。傅百善卻覺得額頭上的被吻處像烙鐵一樣發熱發燙,一時間連手腳都不知放在何處。慌急含羞之下,先前那股橫亙在心頭的怨氣不知為何忽然就消散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