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章 雪夜

將那位一臉惆悵失意的阿鯉姑娘送至家宅中時, 早得到消息的阿鯉母親將女兒一把摟在懷裏,用一種軟軟的腔調安慰的受傷的孩子。許是覺察到了自己的失態, 那位華服婦人回轉過身來向傅百善深深鞠躬答謝。

傅百善看著那對母女相互攙扶著進了那入深宅大院,不由莞爾一笑。雛鳥受傷後有個舔舐傷口的地方, 有來自親人溫存的撫慰,相信傷痛很快就會得以忘懷。

地上積了尺高的新雪, 加上天邊似有似無的月色, 荒郊野地裏有一種詭異的亮堂。傅百善忽起了些許興致,吩咐隨眾們先回驛館, 一個人沿著小徑慢慢地往回走。鞋子外面是一層草繩粗粗編制的肥大靴子, 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路上每隔數十步便有人高的石龕矗立, 龕裏燃著松脂油燈,時而在寂靜的雪夜裏噼啪作響。

耳邊忽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 傅百善略一側頭, 就見不遠處站了一個灰布蒙面的男人,正是扮作燈籠鋪子老馬師傅的裴青。

傅百善抿著下唇正在想要不要上前去打個招呼,就見那人大步跨前一把將她的手抓住, 二話不說就往身後的祖母山上拖。她被拉得差點趔趄, 心中便有些著惱, 偏生手掌被那人拽得死緊不好掙脫。再加此處已然靠近驛館不敢大聲斥責,只得踉踉蹌蹌地跟在那人的後面往山上走。

九州各處多的是這種低矮小山, 樹木蒼翠經年不凋謝, 白雪皚皚下更添韻姿。天上只有淺淺的一鉤下弦月, 帶著末冬寒意的山風簌嗚簌嗚地, 象是中土古老的樂器——陶塤在吹奏,渾厚深沉樸拙抱素,卻無端讓人心生淒清。

不過幾百步石階便到了祖母山的山頂,這裏沒有建神廟正殿,只建了一座木制的鳥居,有些象中土的牌坊,只是要簡陋許多。倭國人多數信奉佛教,高大的樹枝上綁了無數的許願紅條,在風中不住地起揚漂浮。

傅百善猛地掙開胳膊,就著寺前的燈籠細看,手腕處果然被揪得通紅。對面的男人卻絲毫沒有憐香惜玉之心,靠著石龕慢悠悠地解下頭上纏著的重重布巾,最後露出一張眉如重墨鬢如刀裁的冷臉。

野地裏的風在腳底不住的盤旋,傅百善漫無邊際地想,這人隨著年歲的增長倒越發好看起來。膚色是一種介於古銅和蜜色之間的強悍,少年時那種雌雄難辯的身量,到現在已經變得頎長結實,這副形貌即便走在京城想必也難有人企及。她心中雖如此思量,卻絕不願意先低頭開口服軟,只是站在一旁揉著手腕默然無語。

裴青擡眼望了她的手腕一眼,卻依舊強硬著冷下心腸逼問,“在赤嶼島你大概就認出我來了吧,卻悶著性子半聲不吭地上了福泰號。結果到了船上你避著我,在驛館也避著我,不過就是想找你說幾句話,怎麽就如此難呢?”

女郎一身利落的箭袖男裝,在昏暗的燭火下只露出半張俊俏的側顏。英氣十足的眉梢,挺直的鼻梁,緊緊抿住的菱唇,無一不是自己在心底描摩過千遍的形狀。當然還有更讓人頭疼的,是女郎一往既往的沉默與倔強。

裴青沒指望她的答話,而是入鄉隨俗地在手水舍前用木杓舀水洗了手,搖了殿前的垂鈴,合掌祈禱後才轉過身淡然道:“我的性子一向寡淡少語,卻遇著你這個剋星,看似爽朗大方卻事事俱埋在心底裏。日後我倆相處時,少不得我來多說我來多問,省得你一根筋犟到底,到頭來傷人傷己。”

傅百善揉手腕的手頓了一下,擡頭張嘴欲駁。卻不料裴青利眼一睃,猛地擡高聲調呵斥道:“先聽我說完!”

看到女郎好似瑟瑟了一下,裴青終於木著臉將身上的鬥篷取下裹在女郎的身上,俯下身子緩緩道:“第一我心悅你,從你還不知道的時候起直到現在,就從來沒有變過。第二在青州老鳳祥銀樓裏,那個女人與我無半點幹系。我只是想用她誘捕徐直,卻沒想到被徐直倒擺一道,將你引去那裏才致我們之間誤會重生。”

女郎垂著頭依舊悄然無語。

裴青苦笑一聲,“當然那時的我是不知曉的,很久之後直到魏琪送來那副嬰孩所用的赤金寄名鎖時,我才恍然明白徐直在其間所做的手腳,卻為時已晚。我一向自負才智,卻想不到徐直在絕境當中還能狠予我一擊!”

傅百善沒有接話,而是隨手拂向身邊的手水舍,出乎意料那一汪水竟然是溫熱的。仔細看去,就見那裝水的石槽上接了長短不一的竹筒,應該也是將遠處的熱泉牽引過來的。不由輕嘆道:“七符哥,你看這裏多山少地處處貧瘠,但是卻又有熱泉,所以才引得貴人們在此建宅修院,將來只怕會很繁庶呢!”

裴青不知她把話題忽然轉到這池水上作什麽,只得順著答道:“伊那本就是個活火山,最近的一次噴發大概在八十年前,你看這裏的土層瘦薄,水裏還有淡淡的硫磺味就知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