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七章 傀儡

從赤嶼島門庭高闊的正廳出來, 徐直忍不住彎起嘴角。心想, 這下可如了那丫頭的心願,真的要去日本國一遊了。他半生顛沛流離閱人無數,卻從未見過像傅百善這般行事執著的女子。

那年為截殺偷摸上岸的倭人,一行人風餐露宿。傅百善不過一介女流,胳膊上受了傷只是簡單一裹, 拿起長刃就開始搏殺。這女人內心無比堅定,認準一個目標後寧願碰得頭破血流也會勇往直前, 便是換做一般男兒也會自愧不如。

在青州時, 徐直冷眼看著那班同僚有一句無一句地打趣裴青。有時候不免臆想兩個人的身世大致相同, 若是那年逃荒逃到廣州,被傅百善的父親救起的人是他, 自己的人生會不會從此改變?自己的身邊會不會也有一個從小相知相許的青梅?

離開青州時, 為什麽要冒那般大的危險,非要去設下圈套攪亂裴青和傅百善的親事?除了想拖住裴青的腳步之外, 更隱晦的是心有不甘吧!裴青年紀輕輕已經坐到了多少人難以企及的高位,憑什麽還要得到那般至情至性的淳樸姑娘,天下好事都讓他一人占盡嗎?

當在赤嶼島初初看見傅百善時,徐直心內早已明白, 以這姑娘眼裏不揉沙子的個性, 那樁婚事只怕早就不成了。

那時,他心裏不是沒有起過波瀾。但轉頭就看到躺在血泊中剛剛小產的曾閔秀, 那絲波瀾就湮滅了, 這個才是他應該一生真心相對的女人。雖然明白這個道理, 但是總是覺得心有遺憾。

看著日頭還早,吩咐一個手下趕緊回去把消息告訴宋家人,讓他們盡早準備著,這一去怕不是要半年,該帶的東西都不能落下。正在說話時,就見徐驕急匆匆地走了過來,面帶不安遲疑道:“義父,我聽說了個事兒……”

徐驕從來都不是扭捏的人,這般為難神態還是頭回。徐直三言兩語打發了身邊回事的人,轉頭訓道:“你就是個耳報神,還有哪裏的消息時你不知道的!好了有事說事,莫要做個咋呼的樣子,仔細讓人看見說你輕浮不經事!”

海風吹得人身上衣衫獵獵作響,徐驕又竄了一些個頭,單薄的身子站直了和徐直不相上下了。他微微覷了一眼過來,一副想說又不敢說的樣子。徐直讓他的模樣逗笑了,伸腳就踹了過來,笑罵道:“做甚一副婆娘的小氣樣子,有話就有屁就放!”

徐驕橫下一條心,左右望了一眼湊攏身子小聲道:“夜裏我聽兩個當值的水手私下議論,說今次您去日本國談判,那個什麽懷良親王當年殺了您的生父,若是曉得你的真實身份,只怕也會對你下手……”

徐直半垂了雙眼,盯著腳下的薄底單靴上黏著一片枯葉道:“哦?私底下的議論讓你聽了個正著,倒是好巧,還聽到些什麽?”

徐驕偷偷打量一眼,聲氣越發小了,小心陪笑道:“我不敢讓他們亂說,就找了個名目抓了他們,悄悄押在養牛羊的牲畜棚裏,等您回去親自去審。”

徐直似笑非笑地望過來一眼,負手站在風口,徐驕只聽他輕笑一聲罵了一句,“還真是一樁巧宗……”

兩個水手戰戰栗栗地挨在一起,徐直忍了摁住鼻孔的沖動,心想徐驕把這兩人關在哪裏不好,非要關在牲畜棚裏又臟又臭,這是為難別人呢還是為難自己?

他靠在椅背上慢慢磕著茶盞蓋子,眉眼未動地輕語道:“你們既然背地裏議論我父親,想必是知道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好好地說出來,說好了就重重又賞,說得不好就下去跟曹大作伴!”

年輕些的水手猛地想到那日看熱鬧看到的物事,鼓鼓囊囊似人非人的青白慘色,噗通一聲跪在地上,牙齒打顫道:“真的……不關我的事,是劉叔喝醉了非要拉著我講古,我什麽都不知道。五爺您大人大量饒了我,我再也不敢亂嚼舌根子了!”

真是越來越有趣了,徐直劈開腿坐著不耐煩地揮揮手,那年輕水手就被人拉出去了。年紀大些的老水手耷拉著眼皮,矗在地上半響不開腔。窄小的屋子只聽得見茶碗與茶蓋輕輕的碰擊聲。

良久,老水手額上的汗水越積越密,幾乎可以聽得見他胸腔裏的一顆心跳得跟擂鼓一樣。他終於擡起眼,盯著面前身材高大的男人,勉強鎮定開口道:“不過是幾句閑言閑語,五爺就準備要了小人的性命嗎?”

徐直“砰”地一聲摔落茶盞,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站起身子哼了一聲道:“真是人賤骨頭輕,你要是老實說了我還可以出面保你一條性命。你要是不說,只怕你今日出去,明日就要人給你收屍了!”

老水手心裏一驚,想起這些年戰戰兢兢日子,嘴裏發幹背上發涼,終於老淚縱橫軟軟趴在地上道:“小的叫劉仁樹,昨夜有人拿了銀子讓我在水猴子,不,是徐小哥面前說幾句話。還許諾,只要把我知道的事情老老實實地說出來,就給我造身份和路引還有銀子回歸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