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九章 沉沙

返回宅子的曾淮秀直到坐在熟悉的內室時, 懸著的一顆心才放落下來。

按照姐姐信裏的吩咐,她將自己能夠做的事情已經全部都做了。姐姐在信中說,徐姐夫已經使計將裴爺的正房妻子早一步引入銀樓雅間。到時候自己只當做全然不知,只需在眾人面前有意無意地與裴爺舉止親密一些, 再將生有兩個孩兒的事情宣諸於眾,一切就水到渠成了。

試想, 那正房夫人本是大家閨秀出身, 這種女人要是顧及名聲肯定會故做大方地出來,將自己這位外室和孩子領回家中看護。若是妒忌成性,沖將出來對自己大打出手, 那就更中下懷, 自己就躲在裴爺的懷中大哭。到時候,夫郎看見對方如此兇神惡煞,而自己又如此柔弱堪憐後,心中只怕會更加憐惜。

出乎意料的是今天那位正房夫人什麽也沒有做, 一直隱在暗處沒有出來。不過這樣也好,可以想知的是,那位夫人心裏此時此刻肯定橫亙了一根毒刺, 怒火強壓之下肯定是又嫉又恨。這樣下去日子怎麽會過得順當?肯定會是無休止的猜忌和吵鬧,那樣下去再好的夫妻也要分崩離析,而現在這一切不過才剛剛開始。

妝台上的銅鏡裏映出一個正當韶華的嬌艷女子,曾淮秀想起銀樓裏那些艷羨的眼神, 想起下樓梯時那人寬闊的胸膛和雄渾的男人氣息, 心頭不禁一熱, 打定主意這次一定要將這位心堅如鐵的夫郎牢牢抓在掌心。

等裴爺在那邊碰了冷門釘之後,自己一定加倍小心服侍。一片似火似水的柔情再加上咿呀學語的兩個玉雪孩兒,不愁他不把心思放到這邊來。到時候,有無名分又怎麽樣,自己一樣可以把日子過得舒舒服服。

隨風輕輕飄動的秋香色葵紋落地帷幔後,是女子一張志得意滿的笑臉。

無論怎樣隱瞞,宋知春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知曉了裴青的悔婚,甚至另外置辦了外室還悄悄生下的一對孩兒。強按捺住心口的又氣又急,當娘的抓著女兒的手道:“是那家夥不知惜福,當初口口聲聲地在你爹面前說要對你一心一意。這才過了多久的時間,連私生孩子都有了,是他配不上你,我兒休要對自己妄自菲薄!”

坐在大迎窗前只穿了一身家常舊襖的傅百善笑道:“我沒有生氣,七符哥生來孤苦,能夠得遇心愛之人,如今膝下還生了兩個孩兒,我也替他高興!“

宋知春緊緊摟住女兒,為她揩去頰上的淚水。

原來不知不覺當中,傅百善面上已經掛滿了淚珠。人不管言語再說得如何冠冕堂皇,心卻是不會騙人的。年輕的女兒家,還沒有來得及品嘗兩情相悅帶來的甜蜜,已經讓愛慕的荊棘刺得傷痕累累,也讓初識情滋味的女郎將自己的一片冰心用厚甲重重裹起,從此沉入深不可測的深海沙底。

仔細想了一會兒,到底心痛女兒的宋知春忍不住勸道:“他畢竟年輕,又孤身一人在外,興許中了人家的圈套也說不準。你沒有見識過,那些煙花巷出來的女子個個煙視媚行,手段套路都深得很。要不然我出面把那女子打發了,再將那對孩子送得遠遠的,最後讓裴青立下保證日後絕不再犯,這樣可好?”

傅百善坐起身子悶悶地道:“娘休要去做傻事,你還記得顧嬤嬤去的那天嗎?她臨走時拉著我說了一段話,她說她這輩子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在大冬天裏將丈夫和與其私通的小寡婦趕出了家門,最後連那孩子都死於非命。”

宋知春心疼得無以復加,當時她就站在門外,當然清楚顧嬤嬤似遺言一般的交代。

“打那以後,我心裏就時常愧疚。若非是我,他們三個應該是極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這麽多年過去了,我以為早淡忘了這件事。可在船上時夜夜難以入夢,一閉眼就看見那小寡婦坐在床上笑,一閉眼就看見那小嬰孩睜著大眼盯著人瞧。”

傅百善攥緊了衣角,聲音低沉若無,“娘你不知道,我在銀樓雅間裏面坐著,隔著屏風看著那婦人談笑風生,七符哥就老實坐在角落裏喝茶等她。耳邊就想起顧嬤嬤的話語——他們是和美的一家人,我才是多余的人。我覺得這話就是在說我,他們是丈夫,是妻子,是孩子,我真的是個多余的人!”

若是裴青站在眼前,宋知春生吃了他的心都有。

看看他都做了些什麽,讓自家從來都是驕傲自信的孩子現在徬徨得象個稚子。她抱住女兒,像小時候一樣輕輕搖晃,“我兒文能雙手打算盤,武能拉弓射箭,日後定有一位蓋世英雄來迎娶我的閨女!”

傅百善嘴角努力想拉出一絲微笑,卻感覺這實在是一件難為人的事情。淚水順著鼻翼滑落,漸漸匯成一顆大大的水滴,墜在青蓮素色衣襟上,暈染出一片難以言喻的哀傷,終於忍耐不住伏在親娘的懷裏無聲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