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冷暖(第2/2頁)

夏坤在床塌上坐起身子,拿了一盞醒酒湯慢慢地飲著。他是個樣貌長得極好的年輕人,甚至因為皮膚過於細膩白皙而顯得有些陰柔。屋角青花堆塑纏枝蓮壁架燈上洐射出一抹明亮的光線,正好投在他貌若好女的清秀面容上。卻因為眉頭緊皺嘴角下撇,平生出一絲莫名的暴躁意味來。

他不耐煩地把杯盞砰地放在榻幾上,“叫娘莫去丟人現眼了,她還不知道吧,兩個表妹的親事都已經定下了!我到現在還只是個小小的童生,舅舅們根本就看不起我,也不會將女兒許配給我的!”

夏嬋先是一怔,隨即大怒,“這定是托辭借口,我們到高柳三天了,我從未聽蘭香表姐說過她定下了親事!就是珍哥表姐比我大不了幾天,還沒有及笄,怎麽可能這麽早就有了夫家?”

其實這話的語氣說得又羨又妒,但是兄妹倆都沒有察覺到,兩人心底裏都湧動著被人愚弄的怒不可遏。

當年父親在任上為官時,家裏殷實富裕,叔伯們操持的鋪子莊子也紅火。夏坤十三歲就過了縣試成了童生,那時誰不知天津塘沽有個夏神童。加上他相貌斯文俊秀,走出去誰人不高看一眼,想為他說親的官媒差點擠破了門檻。

可一朝風雲變幻,父親卷入官場傾紮,最終因貪墨的罪名被革除官籍。為了給父親打點官司,家裏的田產鋪子陸續都賣光了,最後僅留有容一家人棲身的祖宅,並母親名下兩個小小的陪嫁莊子。而父親好不容易從獄中出來後卻一蹶不振,整天以詩琴為伍借酒澆愁。

一座宅子裏住著的伯娘嬸嬸整天指桑罵槐的,怨懟著他們這一房敗光了夏家的家產。可是他們怎麽不想想,昔日靠了父親在外為官,他們在鄉間沾了多少的光置下多少私財?眼下看他家落魄了,就趁機落井下石嗎?

但是沒有人聽他這個半大孩子的話,伯伯和叔叔們說得比唱得好聽,可是一轉身卻縱容女人們繼續鬧騰,家裏家外竟沒有一塊安生的地方。年邁的祖父祖母沒法子,這才請了族人來幫著把家分了。

人情冷暖,不外如是。

這幾年斷斷續續這麽多變故,自己怎麽還能靜下心來認真讀書?一連兩次院試都沒有通過後,人人都在嘲笑昔日夏神童名不副實矣!

屋角的燭火輕微晃了一下,夏坤搖頭嗤笑道,“今晚舅舅們擺了席面招待我,念祖表哥作陪。席間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說要是我在青州書院讀書就好了,那裏人才濟濟,老師們都是有名的大儒。還說兩個表妹的未來夫婿都是青州書院裏的佼佼者,說不得明年就可以討一杯喜酒喝了!”

夏嬋滿臉狐疑,“哥哥會不會聽錯了?蘭香表姐許在青州本地我還相信,珍哥表姐是決計不可能的!我知道咱娘尤其看中她,就故意問了她的親事,蘭香表姐卻說從未聽過有人給珍哥提親。她倆是嫡親的堂姐妹,珍哥在議親的話,她當姐姐的豈會不知?”

想了一下後,夏嬋極其肯定地繼續言道:“況且二舅舅在廣州為官多年,置下的家業也盡在廣州,這回若非外祖母的大壽,他們一家都不見得會回來。他們回到此處不過一個多月,怎會匆忙間如此草率地為珍哥定下親事?二舅和二舅母對珍哥表姐也疼愛得緊,又怎會舍得將女兒嫁得如此之遠?”

聽著妹妹分析得頭頭是道,夏坤有如醍醐灌頂,酒也一下子醒了大半,猛地挫牙恨聲道:“真是欺人太甚!不願意將女兒許配於我就罷了,作甚他們一家人拿兩樣話來哄我?”

夏嬋臉上也熱哄哄地,扯著帕子怒聲道:“明天我就讓咱娘去求外祖母,一次不行就去兩次,三次。一定讓外祖母答應把珍哥表姐許於哥哥為妻,二舅舅當官又怎的?孝字當頭還敢忤逆外祖母不成!除非他不想在官場上立足了!”

忤逆是朝堂重罪,即便是尋常百姓也不敢背負此等名聲,更何況是有官身之人?

夏坤沒有見過珍哥,自然對珍哥全無印象。但是今日酒水下去後心火格外旺盛,心裏一股執拗勁上來,幹脆罵咧道:“你們不讓我娶我就偏要娶,娶回來我就把她扔在家裏當擺設,誰叫她家裏人當初看不起我!”

夏嬋也同仇敵慨地慫恿道:“我記得蘭香表姐還曾與我說過,二舅舅甚有生意手段,如今家財頗豐。誰娶了珍哥誰就娶了座銀山回家。哥哥,你把她娶回天津,我和娘就接手打理她的嫁妝。等你考中了進士後,就把她休回娘家以報今日之屈辱!”

兄妹倆年輕氣盛越說心中越惱,渾忘了這裏還是別人家的宅子。

門外的陳溪端著一盆洗漱用的熱水靜靜地站著,面上沒有分毫的波動。他身為傅滿倉身邊的第一得力人,早已不需做這些下人的活計。可是他生性勤快細致,怕老爺的親外甥初來乍到不習慣,喝醉之後身邊服侍的人馬虎,所以從登州送完小五小六回來後顧不上歇息,特地趕過來看一眼,卻沒想到竟有機會聽到如此精彩的一番言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