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知節

裴青快馬回到衛所時, 天色已然盡黑了。

他摸索著點了盞油燈,坐在桌邊有些患得患失地想著, 也不知傅伯伯說服得了宋嬸嬸不?自己雖然大小是個百戶,可要是人家看不起當兵的, 又該怎麽辦?堂前條案上供著一支長~槍,鑌鐵精鋼打就, 槍長一丈四, 通身漆黑, 重六十余斤,槍頭細長如蘆葉,精鋼淬銀而成, 可破堅甲,乃是宋家祖傳鐵槍“一丈威”。

那年,他將珍哥從惡徒手中救出, 宋知春為酬謝他特意傳授了一套槍法。後來離開傅家時,宋知春知道他加入衛所成為了兵士,就親手將這條長~槍贈與他,說此槍不應隨故人埋沒於凡世。

宋家槍法精妙, 講究八母本也, 六妙用也,五要變也,三奇巧也, 盡此諸法, 槍可以貫諸藝矣。宋知春的父親宋四耕又將其發揚光大, 提出足不可松,其妙在於活,退則以長制短,進則以短制長的觀點,並把十五種步法列入槍法規範之中,使得槍法更加完善。

裴青每每習練之時,都不禁感慨當年的寧遠一戰是何等地激烈,神往宋氏父子又是何等的風采。

兩浙之地至今還有人傳唱:古鐵槍,五代烈,今鐵槍,萬人傑。紅蠻昨夜斬關來,防關老將泣如孩。鐵槍手持丈二材,鐵馬突出擒紅魁。磔紅頭,鑿紅骨。誓紅不同生,滅紅倒紅窟。君不見錢塘城中十萬家,十萬甲兵赭如血,一夜南風吹作雪。

門外扣扣輕響,卻是一高大黎黑的青年,此人姓方名喚知節。兩人從小就認識,一個在青州征召入伍,一個恰巧被調入青州,這才又重聚首。隨後又共同參加了大小戰役幾十起,又幾乎在一年被晉為百戶,名為同僚其實早就成了肝膽相照的生死弟兄。

方知節左手裏抓了幾個油紙包,右手勾了把酒壺,爽朗笑道:“我看屋子裏有燈,知曉你回來了,就過來看看!”

裴青忙把人讓進屋,在茶樓裏喝了一下午茶,說實話他老早餓了。把碗筷取出來,就見桌面上早已一字排開糟鹵鵝、醬排骨、五香豆幹並兩碗三孔橋羊肉湯,還有幾只拳頭大小的水煎包。

方知節倒了酒,笑道:“莫說哥哥沒照應你,看看……看看……,什麽好吃的都給你搜羅回來了!”

裴青夾了一箸豆幹絲問道:“你又去甜水井胡同了?”

方知節手上一頓,嘬了口酒不語。

裴青沒好氣地道:“你不說我也知道,這三孔橋的羊肉湯只有甜水井胡同外頭才有,你瞞得了誰?是兄弟才勸你一句,那等地方的女人有什麽真心?到時候你別竹籃打水一場空!”

方知節慨然一笑,“淮秀是好人家出來的女兒,背景離鄉來到青州,迫於生計才十五歲就跟著她姐姐入了這行當,既叫我碰著了怎能不幫襯一把。你也莫對她有成見,她跟著我時還是個清倌人,最是膽小溫良的一個女人,日後你見了就知道了!但是也莫見早了,我怕她看了你長得俊就不要我了!”

裴青無語瞥了他一眼,這等事情也拿來插科打諢。起身在屋角箱籠裏取出一個青色素底荷包遞過桌子道:“我這還有五十兩碎銀子,拿去使吧!”

方知節大喜,摟了銀子笑道:“真是好兄弟,就知道你是刀子嘴豆腐腸子,曉得哥哥手頭緊就雪中送炭來了!”

裴青晃悠了杯中酒道:“那等銷金窟,聽說一壺茶要三分銀子,一桌菜要一兩二錢銀子,等你當上一品大都督後看夠花用不?”

方知節連忙擺手道:“沒想到你這個從未涉足風月地的人,對那裏的行情倒是知道得清楚。哥哥我真沒亂花,是想攢了銀子贖淮秀姑娘出來,正正經經和她過日子的!”

裴青不禁皺眉道:“要正經過日子,還是找個身家清白的吧!日後你若是回了京裏,難道讓她做你的原配去應酬那些世家夫人嗎?”

方知節撲哧笑了出來,一臉無所其謂風流浪蕩子的模樣,“世家,今日看來這個詞兒就象月宮瑤池一般。京裏是傷心地,我是不願再回去了,那些鄙薄嘴臉險惡用心,我見識過一回就行夠了,何苦讓女人跟著去受眼氣!我只想在青州與淮秀好好地成親生子,逍遙走完這一世罷了!”

裴青見勸不動,只得埋首喝酒。卻見方知節探頭過來賊兮兮地扯著他身上石青色八團漳絨緞對襟長衣笑道:“今日去見姑娘去了吧,穿得這麽周正?”

“胡說什麽?”裴青沒好氣地呵道,脖頸處卻不爭氣地紅了起來,今日他沒去見姑娘,卻是去見姑娘的老爹了!

方知節知道他性情慣是沉默寡言,不願說的話就跟石磨子一般是撬不開嘴巴的。嘿嘿笑了兩聲抹了下油嘴,自去取酒不提。

第二天一早雪倒是停了,方知節腆著臉又跟上峰要了一天休沐,腰裏纏了新得的五十兩銀子大搖大擺地騎了馬去了甜水井胡同。那胡同盡頭就是一個獨門大院,方知節下了馬,自有小廝出來牽了進去喂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