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裴青

徽正四年, 夏。

傅滿倉將珍哥頂在脖頸上,引來宋知春一頓好說。珍哥興奮地抓了父親的頭發, 連不連地高聲喊快點,快點!傅滿倉一陣大笑, 父女倆像風一樣跳著腳跑出了家門。

顧嬤嬤在後面笑道:“珍哥過兩年就大了,現下且由著她吧!”

宋知春回頭嗔道:“您也這樣慣著她, 她翻年就該五歲了, 寫字女紅沒有一樣拿得出手!”

顧嬤嬤哈哈笑道:“哪裏沒有拿得出手的?前個我看她一腳就將對面街上賣蚵仔煎家的小子摔了個大馬趴!”

宋知春一時氣結, 珍哥人小力氣卻大,手腳又不知輕重,偏又象個男孩一樣頗講義氣。那日見那八歲的小子仗著人高馬大, 喜歡欺負街坊的幼童,珍哥一時見了趁了那小子不備,從後膝彎那裏猛踹了一腳, 結果那孩子的面門恰巧磕在石頭上,門牙當場就摔斷了一顆。

宋知春回來收拾女兒時,她還振振有詞地掰著短短的手指分辨,“第一, 那小子胡亂欺負人有錯該打。第二, 那小子個頭雖大卻是虛胖,下盤尤其不穩摔倒活該!”薄薄的嘴皮子上下翻飛,利落的一席話說得宋知春目瞪口呆, 竟拿不出象樣的言語來反駁。

碼頭上熱鬧非凡, 每天都有無數的人在這裏討生活。高高的樹起桅杆準備出港的大海船邊上, 精赤了上半身的力夫背著山樣高的貨物,象螞蟻一樣成列地走著,古銅色的背上淌流的汗水在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一些膽子大的漁家女劃著人長的小舢板,象遊魚一樣靈活穿行在巨大的海船中間,高聲吆喝著各色城中的吃食,粥粉蝦餃,魚皮糯米糕,一聲聲拖了女兒音的叫賣聲引來一陣口哨聲。

船上的水手們拿了繩子拴了竹簍慢慢地往下放,手腳麻利的女人們三下兩下就弄好一份吃食。有那促狹的人趴在船杆上大聲喊道:“妹仔跟我海上去耍一回吧?要不然就多放兩勺蠔油才給銅板喲!”

見慣世面的漁家女在舢板上叉了腰潑辣地回道:“怎麽不興帶你自家妹仔去耍?”口裏雖嗔怪,手下卻飛快地在碗裏添了足足的作料。

珍哥拄著下巴看得津津有味,末了也想吃一碗雲吞面。傅滿倉看著女兒眼巴巴地望過來,那句“外面的吃食不幹凈”就怎麽也說不出口,偏頭叫了溪狗去揀那看著幹凈的買兩樣。溪狗掖了手在甲板上跑了一圈,仔細探看了幾個手腳還算幹凈的漁家女攤子。過得一會兒功夫,飛奔回來從懷裏拿出了雞仔糕、爽魚皮、鮮蝦雲吞面,林林總總擺滿了一桌子。

珍哥端正坐好,秀氣地開口吃起來。也不見她如何動作,桌上的吃食以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減少直至消失。傅滿倉不過轉頭和船老大說了幾句話,再回過頭來就見桌上已然空空了,心下不由閃過一個念頭,我家姑娘可真能吃啊!

正感嘆間就聽到船上一陣嘈雜聲,擡眼望過去就見一個半大的孩子被幾個水手推搡了出來。一旁的船老大一拍巴掌,叫道:“這小子怎麽又混上船去了?”

船老大轉頭和傅滿倉解釋道:“先前不是有個叫馬小四的水手私藏刀器想誣陷東家那場禍事嗎,我們幾個商量了絕不能再出這種幺蛾子,這船上就看管得嚴了一些,等閑人不準上去。這個小子不知打哪兒來的,問什麽都不肯多說,只一個勁兒地想跟我們跑船,又沒個正經人做保,誰敢搭理他呀?這不就三天兩頭混上船又被趕了出來!”

船上的水手們都是人高馬大的糙漢子,幾下就把那個小子推倒在地,那小子起身也不擦下灰塵,埋頭就又往船梯上鉆,被個手快的水手一把拽了個趔趄,差點一跟頭栽進水裏去。

珍哥吃完小食擡眼就看到這一幕,孩童行事只憑喜惡哪管是非,回過頭來就央求爹爹出面管管。傅滿倉看得有趣,叫人把那個小子帶到跟前來,細細一打量心頭卻暗暗吃了一驚。

這不過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人,身量雖高些那臉上卻還存有幾絲稚氣未脫。衣衫破舊不堪卻還算幹凈,一頭烏黑的頭發胡亂散著,其下掩著的面龐上卻是極精致的一副眉眼,乍一眼望過去頗有些雌雄難辯。此時那雙眼半睜著,低低望過來時裏頭卻有一種如狼崽子般惡狠狠地執拗。

“叫什麽名字?從哪兒來的?”傅滿倉垂眼溫和問道。

許是看出這是個頭兒,那少年頓了一下後微微低頭答道:“我叫裴青,從京畿道來,因家鄉受旱災家裏孩子又多日子過不下去了,恰巧聽說廣州城人人富庶,就跑過來想求碗飯吃!”聲音低沉有力,卻是個男兒無疑了。

傅滿倉聽了哈哈笑道:“這話倒是真的,原先人人都道這兩廣氣候潮濕多瘴氣,發配犯人才往這邊走一遭。卻不知道這邊因氣候炎熱多雨水,一年稻谷兩熟三熟的都有,加之靠山近海,只要人勤快肯吃苦那是餓不著肚皮的!裴青是吧,這名好姓更好,我聽說甘肅鎮那邊有個姓裴的大將軍戊守邊關二十年,威名赫赫從未有人敢犯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