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篁園

榆錢胡同,劉府。

劉泰安撩著棉袍下擺急急走在生了青苔的青石小徑上,因父親生性高潔又愛竹成癡,這名為篁園的書房外遍植了青竹。值父親前年升任了吏部尚書之後,凡事更喜講求個意境,門下就有好事者收羅了各地名竹送來。

有在金黃色枝幹上鑲有碧綠線條的琴絲竹;有枝幹短粗並向外凸出好似羅漢大肚子的佛肚竹;湘妃竹枝幹上生有花斑,枝型青秀婀娜;斑葉苦竹在葉片上生有斑白圖案。此外,還有龍鱗竹、碧玉竹、雞爪竹等不一而足。

幾年下來這些竹子在園中長得越發肆意豐盛,經了霜凍之後挺拔蒼翠不見半分頹像,甚有遮天蔽日之勢。劉泰安不愛來父親的書房,除了父親每每愛對他多加訓斥之外,就是因為這園子裏風勢稍大就顯得影影幢幢,入夜後其陣勢更是駭人。

“父親。”劉泰安一揖到底後雙臂垂拱,默默矗立於書房門口一個葫蘆型紅酸枝多寶架旁不敢多語,廊柱下的穿堂風冰寒刺骨,從腳底順著褲腿直直地往上鉆,心內先時的那點子急切一點一點壓在了腳底。

面目清瘦黧黑的劉肅已年過半百頭發尚烏,蓄了寸長的胡須,面目只能稱得上端正,一雙黑眉濃密似鐵掃帚,眉下一雙細長眼一擡就寒芒立現,顧盼間頗令人生畏。他出身冀州寒門屬大器晚成之人,年過三十才中了寶和十四年的進士,當了三年清寒翰林後慧眼如炬地認定了尚是四皇子的當今之後,就一路官至亨通青雲直上至今。

劉肅寫完每日慣例的百個大字後,扯過一旁三足盤螭鎏金銀盤上的蠶絲帕擦了擦手,漫不經心地低眉問道:“有甚麽不得了的事,半分沉不住氣?”

在京都遊宦近二十年,劉肅的官話當中依然帶了一絲冀州的鄉土口音,昔年有不長眼的小吏刻意學了他的鄉音取笑於人前,當時劉肅一笑而過不可置否。直至後來他簡在帝心一路扶搖而上後,那名小吏終日惶惶致病,不過月余竟病逝了,一時在官場引為笑談。但在那之後,再無人敢當面取笑於他。

劉泰安聽著父親輕慢的語氣,越發恭敬地彎了腰,輕聲回道:“兒子心裏惶恐,安姐……不,是鄭氏被接進宮已經過了五日了!”

劉肅嗤了一聲笑道:“便是五十日又如何,你且看吧,幾日之內定會有密旨讓我們給這鄭氏辦場風風光光的喪事。”

看著兒子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劉肅語聲一厲喝道:“那失德敗行的婦人,未必你還心存念想?那三封太子親筆是你親手截獲親眼所見,難道你還心存什麽僥幸不成?”

見兒子沮喪,劉肅微抿了嘴角語氣一轉微微笑道:“太子殿下思慕於鄭氏,是鄭氏的福氣,也是你的福氣。那鄭氏聰明的話定會借此次機會假死脫身,他日為皇家誕下子嗣,為妃為嬪的好日子還在後頭。要知道東宮太子大婚五載至今膝下猶虛,鄭氏腹中這胎何等緊要,瓜熟蒂落後如是個麟兒那就是皇家頭一份。你成全了太子的念想,不但太子感謝你,那鄭氏也會感念與你!”

說到最後,劉肅已是滿臉厲色:“你萬萬要斷了癡念莫做他想,和當今一國之儲君爭女人,死字都不知怎麽寫?”

劉泰安一時間噤若寒蟬面赤如血,只得唯唯應諾躬身退下。

片刻之後,書房內那架八扇紫檀鑲嵌黃楊木雕刻了四時五嶽圖的屏風後,繞出來一個須發花白的老者。劉肅拈須慨嘆了一聲,“小兒無狀,讓先生見笑了。”來者正是劉肅身邊第一得用的慕僚史普,他本是個落第的舉子,在十幾年前入了尚且是寒門的劉府成了一介清客,一步步得了重用,如今已是劉肅身邊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史普謙然一笑道:“大公子心思赤誠又是少年夫妻,那鄭氏又有一副難得的好顏色,大公子不舍乃是長情!何況京中少年不知稼穡多紈絝,大公子卻已是高中探花領了差使在宮中正經行走了。”

劉肅心下受用,這兒子再不好也是自家的,自己說得別人卻說不得。

史普與劉肅賓主十數年,奉承幾句後直奔正題,道:“大公子有一點說得卻沒錯,這事兒已過了五日,宮中卻沒有任何信兒傳出來,娘娘那裏也沒消息嗎?”

劉肅傲然一笑道:“我與今上相處多年,其行事我約莫揣摩得一二分。今上與張皇後識於微時又結縭二十載,素來敬重皇後。所以雖不喜太子文弱,但太子還是穩穩當當地這麽多年。可是太子秉性不改,今上近年親自吩咐下來的幾件差事,太子都辦得馬馬虎虎差強人意,今上心裏必定是極失望的。”

說到這裏,劉肅清明的眼裏漸漸染上狂熱,“與那鄭氏有染,就證明太子不但心性懦弱不堪大用,還私德有虧。今上向皇後有了交代,向朝臣有了交代,廢黜太子另立明德之儲君實屬無奈之舉。這個當口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此次千載難逢的機會教我們抓住了,剩下之事就是徐徐圖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