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32

我回到了青島老家。

是父母留給我的房子,一直有人租住著,我讓他們離開了,然後一個人住在海邊那老房子裏。

是德國人留下來的老房子。

有腐朽和陳舊的氣息,可是,真的很好。

我喜歡這些腐朽的氣息,舊的鐵藝欄杆,因為受了風雨,無限地斑駁著,原木的那些老家具,泛著動人的舊光澤。

曾經和蘇小染說過,有朝一日帶她回這裏,兩個人,男的廢了耕,女的廢織,相守在一起,如今,卻只落得我一個人了。

是的,我不能牽累她。

記得有一次開車帶她去南京郊外,是晚上,一段殘破的路,她坐在我身邊,化了艷妝,我們去看一場露天電影,車穿行在那條破路上,風塵彌漫,對面有大卡車一輛輛開過來,蘇小染說,像在逃亡。

這句話讓我非常傷感,是啊,像在逃亡。

一個亂世,黑夜中,光束,大卡車一輛輛從對面過來,刺得睜不開眼睛,這車上,坐著我的佳人,她是亂世中的風塵女子,我是這人面桃花的書生,私奔了,為了愛情?還是為了生?

恍惚是在三十年代了。

那是我喜歡的年代。

宋朝也是,大氣而悲涼,我喜歡那樣的年代,亂而繁華,一堆亂墨,用得到處都是,哪一段愛情都有濃墨重彩的味道,不肯妥協,不肯低了頭。

蘇小染是喜歡低頭的。

她低頭,然後扭過臉時,我以為,她是那朵塵埃裏的花。

我喜歡這朵花,即使她破敗,即使她只有花莖了,這樣的愛,近乎盲目,可真的愛情都是盲目的,也許開始還有一二三四甲乙丙丁ABCD……到最後,全是盲目地在愛,甚至她的缺點,甚至她的瘋狂她的花癡她的變態……愛情,愛情是什麽?愛情是從來說不清的東西。

曾渴望一夜之間老去,蘇小染沒了牙齒,頭發全白,如晚年陸小曼一樣,腮癟進去,滿頭沒有幾絲頭發,或者,她患了老年癡呆,一直去關煤氣,我定是那個跟在她身後,然後她開我關,她關我開的男子。或者她臥了床,再也起不來,我定是那個,為了端尿盂叫她起床的老男人,然後梳那幾絲頭發,如果她喜歡,我還會為她塗了口紅,推她到院子裏散步。

這樣想的時候,滿是心酸了,一寸寸,脹了我的胸,讓我的眼淚,一滴滴落得急。

愛了這麽久,愛得這麽苦,到今天平靜下來,卻發現,如此愛哭,如此動情,是因為我已經沒有機會再去愛,只能等待時光將我拖走,拖到無邊的黑裏去,黑了,還要更黑,沒處可躲藏了。

親愛的,你聽到我在叫你喚你麽?

我帶的東西,只有蘇小染的長發。那一段長發,她剪下給我的,那麽黑,那麽亮。

我知道,那將是我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到死。

上天還有多長時間留給我?我每天活在記憶中,和蘇小染的所有,像在放電影,一幕幕,百轉柔腸,愛過這樣的一次,這一生,再也無怨,再也無悔了。

只是,我沒有想到的,人生,很多時間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事情。

在我生命即將走向終結時,我再次遇到了寶莉。

是的,我遇到了寶莉。

我真的嚇住了。

她怎麽可能是寶莉?

是的,她怎麽可能?這個頭發亂七八糟的女人,胖得足有一百六七十斤,手裏牽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穿著條碎花的大裙子,一雙人字拖,一只開了膠,勉強粘著,一只斷了帶子,她衣服大襟上還有飯粒子,想必是中午吃的米飯。那胖得變了形的臉上,有生動的雀斑。

太陽下,汗珠一閃一閃的,照得她鼻子發著亮。

我們對視了好久,是的,她是寶莉。我終於認出了,她是我曾經迷戀的女神寶莉,那個帶著風塵氣的女子,那個曾經充滿了魅惑之美的女子,如今卻滿是歲月的塵霜,身體裏,恍然間有爛菜幫子的味道。

她的眼睛還是那樣好看,只有眼睛沒有變。

是在她家的超市裏,我的手裏,有一些日用品,兩卷衛生紙在外面露著。

當年的人,都變得這樣柴米油鹽。

而我曾經為她,拼了命,把馬修的眼睛紮瞎了,而她因為馬修,從此遠走天涯,一步步淪落到柴米夫妻。

但此時,我們靜靜相對,如風飛過了千山,雲越過了萬年,眼睛裏全是平淡。

我們站在那裏,相視一笑。

以為會驚天動地的見面卻是如水一樣平靜,我逗著她的孩子,我說,叫舅舅。

舅舅。孩子叫著。

我抱起孩子,感覺有些發暈。

你臉色不好,寶莉說,特別不好,而且很瘦,怎麽了?

沒事,我笑笑,低血糖。

我和孩子逗著,寶莉的老公就來了,一個矮而胖的中年男子,寶莉介紹我說,我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