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隔幾日, 滿朝文武便都知道, 皇帝下朝,頻召裴右安入禦書房議事, 進膳之時,乃至於分湯而飲, 一碗而食, 吏部雖還未曾下文, 但顯然, 這是要奪情起用守喪還不到半年的他的一種預兆了。

如此之殊榮, 不過再一次驗證了一直以來的一件事:君臣相和,皇帝對裴右安的倚重和信賴超乎尋常。

裴右安自歸京後,行事依舊低調, 除受召入宮,少與同僚往來, 大多時間在府中閉門不出。倒是一直有個傳聞, 說他和白鶴觀裏的含真女冠子向有交情,除了替那女冠子的弟弟看病之外, 和女冠子也有和詩應賦的一段風雅往事,這次回京,也被人看到去過觀中。

一個是玉骨含香、不同俗流的傳奇女子, 一個是驚才絕艷、權重望崇的倜儻郎君,所謂檀郎謝女, 惺惺相惜, 且謝郎著帽, 文人風流,自古以來,這也在所難免,想必裴右安也未能免俗,眾人提及,倒是艷羨不已。

白鶴觀裏,裴右安為遲含真診脈察病完畢,轉身到書幾前,提筆蘸墨。

許久不見,遲含真人比黃花,病的弱不勝衣,方才因咳的厲害,此刻面頰聚起的紅暈尚未退去,撐著被一個小道姑攙扶而起,跟了過來,面含愧色道:“病了有些時候了,換看了個幾個郎中,都未見好,病勢反更纏綿,宮中太醫,先前來此,乃奉命為我弟弟看病,如今我也不敢再請太醫。一副殘破之軀,原本死不足惜,只是我若有個不好,留下幼弟更是無人照拂,只得厚顏,又煩擾大人了。”

裴右安寫了方子,待墨跡幹後,交給侍立在旁的另個小道姑,轉向遲含真,溫言道:“你何出此言?先前我便對你說過,無論何事,你若有了難處,只管來尋我,何況關乎身體?你此次病的不輕,除身子孱弱所致,想來思慮也過重了,內外相交,方一病不起。除了依方吃藥,更需放寬心懷,勿做無謂之思。”

遲含真目中淚光閃爍,點頭答應。

裴右安環顧了下四周,見四壁徒然,陳設比之從前空了許多。

“方才入觀時,我聽清心道姑說,你近日當了不少的物件?”

遲含真道:“此處為女觀,我阿弟身體見好,畢竟男女有別,且我自己亦寄人籬下,故叫他搬了出去,托付給了一個同鄉,人是極信靠的,只阿弟日常吃穿用度,需費些銀錢,我手頭無多少積蓄,故收拾了些身外之物,或當或鬻,叫大人見笑了。”

裴右安道:“可需我周濟一二?”

遲含真慌忙搖頭:“大人萬萬不可。我便是不願再受外人之饋,這才當鬻物什。大人本就對我助力良多,我只恨報謝無門,怎會再要大人周濟於我?”

裴右安微微頷首:“氣清志潔。也好,我便不強行以俗物侮你。只是往後,你若實在困難,無須矜持,盡管告知於我。”

遲含真低眉,朝他深深拜謝。

裴右安收拾了攜來的醫箱,開口告辭。遲含真不顧病體孱弱,親自送他到了院中。

裴右安叫她留步,自己行了幾步,忽似想到了什麽,略一遲疑,轉身,低聲道:“你祖父當年字畫雙絕,我記得天禧先帝曾做題跋,還蓋過先帝私印。不知那些字畫,如今你可都還保存?”

遲含真追憶過往,目露愴色:“難為大人還記得祖父字畫。當年家中出事,人尚且不能自保,何況別物。恰好當時,祖父也是感念先帝之恩,因那幾幅上頭有先帝禦筆,故預先留存,悄悄托付給了一個密友,如今已經回我這裏了。也就剩這幾張字畫,權做念想罷了。不知大人問及,所為何事?若是有需,大人稍等,我這便取來,大人拿去便是。”

裴右安微笑道:“你誤會了。我是見你一個弱女,獨力照看幼弟,境況未免艱難,你又不願平白受人恩惠,故想提醒下你,那幾幅帶了先帝題跋的字畫若在,你好好保管,到了日後,必千金難求。”

遲含真目露惑色:“大人之意,我有些不解。何以到了日後,便會千金難求?”

裴右安微微一笑:“你記住我的話便是了。我先告辭。你吃了藥後,病情若還反復,不必顧慮,盡管叫人告知於我。”

他朝遲含真點了點頭,隨即轉身離去,衣袂微拂,步履沉穩。

遲含真定定望著前方那道漸去漸遠的背影,漸漸目露苦痛之色,竟是癡了。

……

六月,上林苑監正上奏,上林苑新辟四門,已擴建完畢,如今占地數百余裏,中間繚以山墉,湖泉相對,內中獐鹿雉兔,奔走不計其數,一切完備,只待皇帝禦駕親臨,以檢成果。

上林苑地處城西,距城數十裏,管理極其嚴格,規定一應人等,不得擅入圍獵,犯禁治罪,雖親王勛戚,概莫能免。蕭列年少起,便喜好射獵,猶記十六歲那年,曾偷偷帶了幾個親隨入苑遊獵,當日是盡興了,不想到了次日,卻被人告於皇帝面前,皇帝雖喜愛這個幼子,但為儆惕效尤,不得已亦按制處罰了他,當時境況,諸多羞恥,淪為兄弟笑柄,至二十歲,被遣往雲南後,數十年間,每逢苦悶,也常以射獵遣懷。如今登基為帝,任賢革新,勵精圖治,一晃竟也將近兩年,忙忙碌碌,終日不得空閑,這日見到奏報,一時起了興致,恰好又逢今科武舉,各省舉子,紛紛入京,便擇了日子,下令罷朝一日,將武舉殿試移到上林苑內,凡在京四品以上官員同行,既是遊獵,也是考核取士,可謂一舉兩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