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霍時英轉日進宮當值的時候被叫進了交泰殿,皇帝已經大好,只是盤坐在榻上披著外衣,端著藥碗的樣子不像是個見外臣的樣子。

霍時英進去跪見以後,皇帝從藥碗裏擡起眼睛瞟了她一眼,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昨日多謝你了。”

霍時英站在當地彎腰埋頭道:“不敢。”

皇帝又看了她一眼,沒再說話喝了藥,又漱了口,然後就批起了折子,也不再理她,晾著霍時英站在那裏就跟罰站一樣。

霍時英覺得皇帝應該對自己的大不敬有些怨氣的,就這麽罰她站不追究了她倒是挺願意的。

霍時英站了很久久到她都開始看著自己的腳尖走神。

“霍時英!”忽然的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她擡起頭發現皇上倚在靠枕上不知道看了她多少時候了。

霍時英愣了一會才回道:“臣在。”但是皇帝卻不說話了,他看著她似乎那一聲只是為了把她的注意力拉回來,他靜默無語的看了她一會,忽然眼皮一垂閉上了眼睛,他有話想說但最後還是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皇帝整個倚進碩大的靠枕裏,連脖子都失去了支撐力,他腦袋向後仰著陷進軟綿的棉絮裏,初冬黃昏的余暉溫柔的灑落在他的眼瞼上,他很累,霍時英看得出來,他這樣的人或許也就在生病的時候才會讓自己的情緒外露一點出來。

屋子裏寂靜無聲,福康和兩個執筆太監伺候在一旁,他們都垂頭看著地面和剛才霍時英一樣,他這輩子連敢和他正視的人都沒有幾個,霍時英這樣想著,眼睛卻還是望著那個仰靠著的人。

皇帝靠在那裏長久沒有動靜,就在霍時英以為他是不是睡著了的時候他忽然動了動,慢慢擡起脖子,自己蹭著要從榻上下來,福康聽見動靜趕緊上去伺候,皇帝一邊穿鞋一邊吩咐道:“福康,去拿一件棉襖來,我出去走走。”

福康蹲著身子給皇上穿鞋小聲的回:“皇上,就要傳膳了,要不等用過晚膳再出去吧。”

“無妨,去叫人來吧。”皇帝站在地下說了一句。

“是。”福康應了一聲退出去叫人。

不一會幾個小太監拿著衣服進來,皇帝走到屏風後面片刻後再轉出來時已經一身穿戴整齊,他向門口走去,路過霍時英的時候隨口叫了她一聲:“你也來。”

太液湖裏的荷花又凋落了,岸上的垂柳也是一幅枯敗樣,離著上一次在這已經一年過去了,霍時英落後皇帝半步的距離,君臣二人幾乎是並肩而行。

皇帝一路走著沒有說過話,他平時也基本是個寡言的人,外面正是初寒咋冷的天氣,他裹著棉披風走的很慢,霍時英知道他特意找自己出來一定是有話要跟她說的,只是不知道他要說什麽,她不是很好奇,這種曖昧的局面她有點破罐子破摔的心灰意冷。

“行刑當日是你父親去給裴大人收的屍是嗎?”皇帝終於開口,他望著腳下步伐不停問的隨意。

霍時英跟在身後埋頭回:“是,這幾日收斂在府裏正在做法式,父親說過幾日要選個好日子再親自送裴大人回揚州安葬。”

皇帝走在前面沉默一會才開口接道:“裕王是個有情有義的大丈夫,替我給你父親帶個話,就說朕和太後多謝他了。”

“是。”霍時英躬身領命。

皇帝側過身看了她一眼,又轉過身走了出去,霍時英起身跟了上去。

“霍時英。”皇帝又忽然開口:“過個兩三年我還要把韓林軒召回朝,你在當日有沒有想到。”

在三個月前,整個朝廷中霍時英應該是唯一一個知道韓林軒最後是不會死的人,當日皇帝夜探大理寺詔獄的事情她連霍真都沒有告訴,她有三個月的時間觀察和思考,從王壽亭熬得像人幹一樣,不惜豁出身家性命殫精竭慮的要往死裏深挖韓林軒,到最後卻被皇帝親自出手逼不得已草草收場,這裏面的前因後果她自然能看明白,所以皇帝這樣問她也絲毫沒有感覺到吃驚,只是垂著頭沒打算回答。

皇帝回頭看了她一眼,然後道:“你是不是看明白了?”霍時英垂著頭,用力的閉了一下眼睛,實際上她什麽都不想明白。

皇帝的語氣格外的溫和繼續道:“裴世林的犧牲不是為了把韓林軒所代表的從先帝時期就根基深植的勢力連根拔起,氏族是整個國家的支柱,怎麽能全部推倒他們?他犧牲唯一的作用就是還江淮一片稍微清廉一點的政局好讓王壽亭的新政得以推行,新政推行以後王壽亭的聲望將達到鼎盛,內閣新老交替跟不上,不久之後滿朝就將只聽見他一個人的聲音,這個時候就只有韓林軒能出來擔任制衡的角色,這就是政治的制衡,你是懂的是嗎?霍時英?”

皇帝微笑的看著她,霍時英望著遠處的一棵枯樹沉默不語,實際上皇帝還有一點沒說,兩三年後韓林軒再回朝廷就不是原來的那個韓林軒了,他現在已經是原來勢力集團的一顆棄子,沒有幾個人能想得到或者敢想他還能回來,因為現如今死的是裴世林而且兩三年後太後肯定還健在人世的,兩三年後皇帝再把他召回來,他的立場不改變也會被逼的改變,從策略上說這是一招精妙之棋,她也忍不住要喝彩的,而且她也想過如果是她她也會這麽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