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血相替

殷長歌從鎮上問到消息,沿著牛車踏出的泥徑尋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村落,順著低矮的屋宇找過去,在一棟屋外叩響了門扉。

門開了,裏面現出一抹秀影,他脫口而喚:“師姐!”

一身布衣的正是沈曼青,憔悴的秀顏不復往日神采,意外乍見熟悉的人,她神色微震,不言不語。

殷長歌略松了一口氣:“原來師姐躲在這裏,讓人好生憂掛。”

沈曼青勉強開口:“我想過幾天安靜的日子,長歌不必憂慮,先回山吧。”

“你突然出走,音信全無,我怎麽放得下。”殷長歌捺住情緒,放緩了語氣,“師父也在惦念,囑我一定要尋到你。”

沈曼青知他不會輕易離去,也不再阻止,任他踏入院內。“師父也知道了?是我不肖,讓師門無光了。”

殷長歌從未見過她這般意氣消沉,禁不住心痛。“師父說無論你想回國公府或山上均可,不必思慮太多。”

沈曼青避而不答,從泥爐上提起銅壺,傾了一杯熱水。“屋裏沒有茶,委屈長歌了。”

殷長歌哪有心思飲茶,四顧見茅屋簡陋,器物粗鄙,更是難過。“那件事是造化之錯,與師姐無尤,何必理會他人言語?”

沈曼青聞得話語,自嘲地一笑。“不錯,造化之錯,他人一甩袖瀟灑而去,滿城風雨盡落在我身上,成了天下人的笑柄。”

她以為聖旨既下,婚約已定;以為覓得佳偶,合府皆歡。

誰知安華公主一紙奏信告了忤逆,滿朝文武震驚。

奏信洋洋灑灑地寫滿左侯長子之過,如何恃功妄為,恣行在外;如何不敬父母,視親慈為無物。字字淩厲,訴請嚴懲其不教不悌之過。五刑之屬三千,罪莫大於不孝,在律法中不孝被列屬十惡之一,這番控訴一旦落實,左侯長子必是聲名盡毀。

聖顏震怒,傳左卿辭當面斥問,玄武湖畔的別業卻已是人去樓空,哪還覓得著半分蹤跡。左侯對聖上怒責一概不駁,呈上罪已書,承認犯下失教之過,請命收回賜婚,看樣子已不打算再認親子。

傳為美談的婚約頓時成了一場鬧劇,金陵傳言紛紛,謔笑者有之,嗟嘆者有之,街頭巷尾盡在笑話沈國公識人不清,禦前促婚,讓孫女落入了尷尬之境,這位正陽宮女俠本已過摽梅之期,又橫生波瀾,今後姻緣更是難期。

殷長歌見她心結難釋,勸道:“師姐何必理會那些多口之談,囿於世俗,自輕自棄?”

“自輕自棄?你可知道左卿辭失蹤前給我留了一封信,說些什麽?”不等殷長歌回答,沈曼青的柔音多了一份淒厲,“他道無心世子之位,兩府結好,不必執於一人。他將我當成什麽?將國公府當成什麽?竟然這般輕辱!如今我無端被棄,人皆取笑,還有何顏面見親長?”

殷長歌啞聲無言,良久道:“他本是薄情之人,婚事既止,對師姐未嘗不是幸事。”

“他既無心,為何不明言拒絕。”沈曼青恨意難平,“我只恨自己不曾死在青龍涎下,生受這番輕賤。”

一提青龍涎,殷長歌反而沉默了,片刻後才道:“左公子大約最初就無意襲爵,否則以他的心智,回府敷衍一二有何難,豈會落了安華公主口實。只不過婚旨已下,再拒便是違了君命,才借著奏告而走。市井流言多半是說左公子狷狂妄行,自毀前程,並未過多的非議其他,師姐不必太過自傷。”

“是我自作多情,是國公府自降身份,這份侮辱是我祖父在禦前自己求來的,又怪得了誰?”沈曼青早將事情想過千百次,自然明白殷長歌所言非虛。從頭到尾那人何曾有過半分意動,只怪自己蒙了心,看不出風華玉貌下的冷心無情,她禁不住冷笑出來。“是我愚蠢,以為他是可親近之人,還巴巴地記著吐火羅同行之誼,照拂他的親妹,舍了命還被人視作貪慕世子妃的虛榮。”

殷長歌見她越說越是意氣,忍不住嘆氣。“師姐有許多事並不知曉,左小姐遇襲另有內情,也不能怪左公子生怨……這原是與本門相關,倒讓左府受了牽連。”

沈曼青漾起諷色。“長歌就算怕我想不開尋短,也不必這般生編硬造。”

這些事牽連太深,殷長歌本想放一放,奈何沈曼青執念甚深,他唯有將蘇璇與薄侯及瑯琊郡主的早年宿怨解釋了一番,又道:“青龍涎是沖著左小姐而來,所謀的卻是我正陽宮,左公子如何能不怒。幸好薄侯的毒計不曾得逞,否則本門難辭其咎,必會大受牽累。”

殷長歌暗暗嘆息,若不是沈國公以為天賜良機,洋洋得意地促下婚旨,局面怎會如此尷尬,盡管世情急轉,沈國公氣得落了病,沈曼青被眾口傳議,但比起那些最糟的可能,仍是要道一聲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