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靜觀瀾

咣啷一聲碎響,殿中的女奴齊齊跪伏下去。

梳發時失手扯痛了聖女的奴隸被拖下去抽鞭子,每個人屏息靜氣,直到血侍烏瑪跪地勸了半晌,氣氛松動之後,女奴們才敢收撿碎裂的胭盒脂瓶。

殿中所有人都知道,近期侍奉要格外小心。

或許是赤魃大人近日實在纏得太緊,聖女雖然當面言笑平常,然而等對方離去之後,總會因一些小事大發脾氣。大約她自己也著實膩煩,竟然決定與滅蒙護法一道出寨做十余日的巡視,好容易服侍聖女梳洗完畢,用過了早食,通傳滅蒙護法已經在外相候,一殿人悉數跪地,誠惶誠恐地將聖女送了出去。

聖女一走,殿中的氣氛緩了三分,奴侍們稍稍喘了一口氣,依然不敢說話,畢竟烏瑪還在。烏瑪是殿內血侍之首,已然在聖女身邊服侍了數年,這一點極不容易,歷任教主的脾氣都很糟,阿蘭朵自幼受盡千般嬌寵,更是養得暴戾易怒。

教中幾名上位者各有各的性情。赤魃脾氣也大,教中除了聖女無人敢惹,不過他性格簡單,奴仆們只要奉承得法,服侍起來不算難;滅蒙圓滑老練,所用的奴侍均是多年隨身,不會隨意更換;而乘黃脾氣古怪,幾乎不用旁人侍奉;相較下來還是聖女最為難纏,她嫌男人臟,殿中多數用的女奴,但對女奴又極苛,一個不順心就隨意笞打,視如豬狗。

赤魃也為此說過她幾句,怎奈他生性好色,劣跡斑斑,每一開口,阿蘭朵總疑心他是看上了犯事的女奴,反而罰懲更狠,幾番下來,赤魃也不再自討沒趣。

滅蒙從來不會為她懲罰奴仆而責備,總是慈和地笑笑,令管事的挑選更多的女奴替換,烏瑪之所以會踏入這間大殿,正是因為有兩個女奴被扔去蠆洞,由她來補了缺。她很小心,處處謹慎,但時間長了,仍有一兩次失當。好在她命大,被打得皮開肉綻依然活過來,熬成了血侍,又逐漸爬升,最後主持整幢石殿的日常事宜。

阿蘭朵走後的第二日,烏瑪習慣性地在曦光將明時醒來,起床漱齒盤發,對鏡理妝。這麽些年,她頭一次這般長久地看自己的臉,眉目姣秀,肌膚光滑,未至三旬,眼角已經有了皺紋。她愛惜地撫摸著光潤的臉龐,鏡子裏的人笑了一笑,墜下了一滴淚。

血翼神教下轄的寨子有數百個,不可能全數檢視,所謂的例行僅是巡遊幾個數萬人的大寨,即使如此,因聚居的寨落相隔甚遠,轉一圈也要花上十余日。

他們這一路帶的教奴不少,擔著竹轎軟帳,行路不疾不緩,服侍得相當舒適。

露珠在竹葉上閃亮,灰紫的晨光初透,滅蒙已經起來抽完了一袋旱煙。他蒼褐色的臉龐紋絲不動,長久地凝視阿蘭朵的帳篷,隱約可見一條金色小蛇在帳邊遊走,直到天光大亮,他磕了磕煙管,服侍了幾十年的老仆役已經為他準備好了早食。

等阿蘭朵鉆出帳篷,迎接她的是滅蒙慈藹的笑臉,陽光穿入林子,晨鳥聲聲輕啼,又沒有赤魃在身側煩叨,阿蘭朵頓時覺得身心舒暢。

用過早食一行人繼續趕路,阿蘭朵乘著竹轎,滅蒙騎著馬,在一旁說一些寨子裏的趣事,哄得阿蘭朵不時嬌笑,氣氛松散融和。滅蒙仿佛不經意地說起:“前幾日那個中原公子私下與我說,想離開神教,找一處邊寨居住,本教從來沒有入教又離教的前例,倒是不太好辦。”

阿蘭朵俏顏變色,一挺腰在轎上坐直了:“他要離教?為什麽?”

滅蒙老於世故地笑了笑:“中原人膽小,怕是赤魃有些兇,把他嚇著了。”

阿蘭朵心下懊惱,這一陣赤魃看得緊,她已經許久不曾去往竹樓,加上賞景的余悸,那溫潤潤的中原公子生了畏懼,想出教也不足為奇。

“不許他走,就說沒有出教的規矩!”阿蘭朵又惱又嗔,那般可心的人,就算眼下一時不能上手,她也不願縱走。

滅蒙自然是應了,又做出三分難色:“不放也無妨,不過他瞧上去心驚膽戰,日日受怕,萬一憂患過度染了病也是麻煩。”

阿蘭朵這下真犯了愁,想了半晌才道:“我回去哄哄他,再不讓赤魃刁難。”

滅蒙不緊不慢道:“好歹是客人,對本教又禮敬有加,赤魃大人確實莽撞了些,聖女從旁邊多勸一勸也就好了。”

阿蘭朵悻悻地揪碎了一朵野花。赤魃那個混潑的夯貨,明明答應不去找麻煩,卻迫得人待不下去,簡直可恨。

“赤魃有平黑夷的大功,氣盛些也是難免。”滅蒙咳了幾聲,背又佝了三分,“我老了,身子骨不如從前,再過幾年就要退下去養息,教中的事就交給年輕人了。”

阿蘭朵盡管也覺得滅蒙老而怯懦,場面上還是撫慰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