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陌上塵

崔心芙又一次試著支起身,酸麻的手足讓她瞬時跌回了床榻,她急促地呼吸,狂亂的怒火盈滿胸膛,明眸睚眥欲裂。

她出身的崔氏一族雖不如靖安侯府尊貴,但在趙郡一帶為翹楚,說是勢可遮天也不為過。她是長房嫡出,上頭有八位兄長,全加起來也不如她得寵。世族小姐從無習武一說,可她自幼愛舞槍弄棍,家中不贊同,她倔強地三天不飲不食,逼得父親默許,兄長專程請來北地第一槍教她習武。

家人的殊寵和愛護,讓她從來不必像其他淑媛那樣鎖在深閨,而是意氣風發地與兄長策馬遨遊。紅衣白馬禦銀槍的崔九小姐,趙郡人人盡知,在那一方廣闊的天空下,她隨心所欲,睥睨縱橫,不曾受過半分委屈。

可是數年前,她實實在在地跌了一跤,痛徹心脾。

那一載四哥得子,崔氏一門舉家至柏林寺還願,她被無趣的誦經吵得心浮氣躁,拋下家人躲去後院,卻無意中碰上了此生的魔障。

一個皎如明月的男子自青翠欲滴的竹林緩步而出,翩然與她錯肩而去。

春日遊,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少年,足風流。

她第一次懂,從此萬劫不復。

她很快知悉了他被稱為卓公子,文采不凡,風華絕世,帶著兩名隨侍在月前遊歷至趙郡,時與柏林寺的慧明上師辯禪。有人猜他是深藏不露的世家貴胄,有人猜他是微服潛行的豪族子弟,卻無人能說清他的來歷。

她刻意讓六哥安排,在一場遊春中結識了他。他既不像常人那樣畏懼她,也不似夥伴一般奉承討好,始終不遠不近,客氣有禮,就如對待所有傾慕他的女子。

那一時期他是趙郡閨秀最愛言及的人物,他的風流雅逸,謔言片語,折落了無數芳心。她的愛慕坦率而直接,天天尋去言敘,那些傾慕的女子漸漸噤寒退卻,全城盡知一個不明根底的雅士擄獲了驕傲的崔家掌珠。

然而,他並不因之而喜悅。越是挫敗她越是執迷,越是冷淡她越是渴望,即使他連名字也不肯示人,即使他直言無意久長,只要露水之緣。

雲髻墜,鳳釵垂。髻墜釵垂無力,枕函欹。

呼吸相纏,衾枕與共,細致纏綿的溫存讓她以為得到了他,誰料想美夢般的歡愉是那樣短。她不過是將一個意圖接近他的賤婢劃花了臉,不過是發脾氣不允他獨自去詩會,不過是追問他的家世,想讓他上門提親。

她一腔旖旎熱望,換來日漸冷淡的疏離。最後她橫槍在手以死相迫,他依然是那樣平靜,多情時似水,轉顏之後也真個無情。

她下不了手,他毫不戀棧地離城而去。崔家精銳四出,一路追一路折損,她竟不知他身邊的侍從這樣厲害,硬生生護著他遁去無蹤。她恨得幾欲癲狂,數日不睡不食,笞死了十余個下人。母親以淚洗面,兄嫂輪番守候,連盛怒的父親都放棄了斥責,唯恐她失控的毀掉自己。

她以為此生已過,卻在瑯琊撞見了他的隨侍,才知他竟是爭議無數的靖安侯府大公子,將她棄如敝屣,反偕著卑賤的胡姬共浴。

人生至辱,莫過於此。她恨得發狂,想毀掉胡姬的臉,用槍穿透賤人的身體,用血來洗清她的極致憤怒。可她被困在一個陌生的房間,日日癱軟在榻上,僅有一個啞婆子服侍,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開始恐慌。

天黑了,晚膳的時刻近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端著托盤的影子投進屋內,她絕望地將臉扭到了一邊。

有人在榻邊坐下,耳際傳來碗勺的輕響,須臾,半勺蛋羹送到了崔心芙的頰邊。

她懨懨地一瞥,意外見了一張愛極也恨極的面孔。

俊顏溫逸從容,一如當年。

她忘了憤怒,戀戀地盯著他,滿腔的心火化為了委屈至極的心酸,忽然間淚珠就落了下來。

他取過枕邊的素巾,替她拭去淚,又將銀匙遞過來,她下意識地咽下去,一勺接著一勺。她舍不得移開眼,盡數吞了下去。若是家裏人見到脾性火辣的九妹竟然如此乖馴,一定大為跌足。

待蛋羹喂盡,左卿辭擱下碗。“回趙郡去吧,徒留無益。”

崔心芙的火氣又上來了,狠狠地盯著他。“用不著你管。”

他只笑了笑,像對待一個幼稚任性的頑童。

崔心芙咬咬牙。“那個賤人呢?你殺了她,我就走。”

他的長眸似笑非笑,說不出是哪裏不同,奇異多了涼意。

“舍不得?”崔九昂起頭,帶著三分意氣挑釁,“那也罷了,我讓父親修書靖安侯,說有個低賤的胡姬傷了我,自然會有人替我處置。”

他的指尖劃過她頷際的淤傷,腫脹早已消了,殘留著一道劍脊印下的淺痕,曼聲道:“若她的劍一側,你可不止這點輕傷,只怕半個腦袋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