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明昧閣

又過了三五日,年關越來越近,化雪之時異常寒冷,主婦們忙於張燈結彩、籌備年貨,洗刷整理,街市空前的興旺,充滿了節慶將至的喜意。

靖安侯府安靜如常,左侯夫妻各處一苑,除非必要絕不往來。左侯的書房更是禁地,任何人不得擅入,左傾懷早已習慣在門外請見。“父親回來了?兵部著人送了文書,我正好碰上就一並攜過來。”

左侯淡瞥了一眼。“進來吧。”

左傾懷這才踏入房中,將文書匣子呈上來,又稟了幾件近日所遇的難題。

左侯一一回了,盡管話語不多,卻犀利精到一語中的,左傾懷悉數記下。

談到末尾,左侯緩道:“羽林衛是天子親衛,既在禦前行走,又是與一群世家子共事,不可因官職不高而輕待。凡事傾力而為,際遇自有機緣,長遠看來也未必遜於光祿勛。”

左傾懷聽出撫慰,心頭一暖,遲疑了一會兒道:“今日接到大哥傳訊,說要出行一段時日,也未道明要往何處,父親看是不是要遣幾個親衛暗中隨行?”

見左侯不答,左傾懷終是忍不住:“大哥此時出行,只怕易落人口實。”

“懷兒也是有心了。”左侯凝目一刻,輕喟一聲,“無妨,此事我自有分寸。”

僅是一聲淡喟,在左傾懷心底卻起了波瀾,他低著頭,又酸楚,又慚愧。

對答既畢,左傾懷退去了。

晚膳的時辰已至,廚房將幾樣簡單的菜肴送至左侯書房,處理完手邊的公文,左侯剛起身,發現房中多了一個人。一個身形曼妙的女子素巾覆面,正將一壇酒擱在席案上。

深目長睫清晰地彰顯出她的身份,左侯打量了一眼,微微蹙起眉。

“他讓我把這兩樣東西送來。”胡姬卸下包袱,抖出一張雪白的狼皮搭在椅上。

豐軟的皮毛華美細密,軟茸茸的觸感異常溫暖,左侯取過看了很久,又瞥了一眼酒壇,不知不覺間平緩了眉頭。“他可有說什麽?”

她搖了搖頭。

左侯以一種特殊的目光審視她。“你與他相識了多久。”

她本已要走,突如其來的問題讓她停了一下。“一年有余。”

左侯又道:“在你眼中,他是個怎樣的人?”

她不知自己該不該回答,遲疑了一會兒道:“很好,但也容易生氣,很難捉摸。”

那孩子的心性並不似喜怒不定之人,左侯頓覺意外。“他時常不快?為什麽?”

“我不知道。”她些微猶豫,道出了長期以來的困惑不解,“他對旁人都很好,只是……”

只是會因她不快?左侯漾起了三分微訝。“一年有余,你對他仍一無所知?”

她聽出對方話中的薄責,但不明白緣由,也不想再對答下去,擡手推開了窗扉。

一句淡語從身後傳來:“你可有想過與他長久?”

她古怪的回望一眼,像在看一個發昏囈語的人,沒有理會地轉身掠出,瞬間不見蹤影。

左侯靜默片刻忽然笑了,低頭輕撫酒壇。褐青的壇形渾圓,帶著古樸的釉光,貼著一張素箋,書有忘憂二字。不知他想到什麽,一雙長眸微生感慨,隱隱地溫和下來。

蘇雲落無聲地潛回玄武湖邊的宅邸,聞得笛聲悠遠低婉,遙見樓閣上一個青衣身影修身玉立,橫笛而奏,在郁沉的暮色中分外惹眼。

她望了片刻,輕盈地縱掠而上,在欄邊一勾飄然而近,他放下短笛一手扶住,將她納入了臂彎。

“送過去了,他似乎有點意外。”蘇雲落開口。

左卿辭沒有多問。“瑯琊比金陵更冷,給你添了兩件裘衣,一會兒去試一試合不合身,這次要在路上過年,東西得置齊一些。”

她沒什麽反應,這一陣的新衣比過去十余年加起來還多,件件制作上乘,繡紋華美,大概這樣的衣著才適宜隨在左卿辭左右。

他從懷中取出一條絲鏈,替她系在頸上,將墜系的烏珠放入她襟內。“雖然慢了些,好歹修好了,用的貴霜所出的宛絲,不會輕易斷落。”

宛絲是貴霜國界山上獨有的異蠶所吐,這種蠶產量極少,所出的絲至輕至韌,尋常刀劍都斬不斷,加上色澤美麗,所以極珍罕。她瞧著絲鏈有一點訝異,不過沒有詢問。他看出來,彈了一下她小巧的額。“這絲本是金色,你必然又嫌太過顯眼,特地讓他們染成了灰黑。”

這大概是最醜的宛絲,與冰涼的卻邪珠一同貼著肌膚,又異常安心,她不由自主地撫了一下。

他看著她,淺笑而問:“雲落還有什麽想要的?”

她詫異地擡眼。

“卻邪珠本是你的東西,物歸原主罷了,算不得禮物,新年要到了,可有什麽喜歡的物件?”他解釋了一句,言畢莞爾一哂,“赤眼明藤我可變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