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方外谷

方外谷位於一處幽谷,谷外高高的青巖生滿藤蔓,綠意盈盈,覆蓋著古老的巖壁,一枚壁虎從葉間爬過,搖晃著黑灰的尾巴慢悠悠鉆入石縫,谷口的石壁間吊著一塊生滿銅銹的雲板。江湖客來此求診,唯有在雲板上擊槌請見,至於谷中人是否願意看在黃金的分上施救,全隨谷主個人喜怒。歷年來不乏試圖闖進去的高手,卻無一人能趟過谷口的迷陣與機關,陣內外的累累白骨繞生著野葛碧葉,寂寂地昭示出谷中醫者的無情。

左卿辭將白陌留在谷外,只身走入陣中,陣中景致移步而換,叫人目眩神迷,頓失所向。他全然不為幻境所惑,三折兩繞避過機關,用了半個時辰走出迷陣,待踏出最後一片林子,眼前現出了一座仙境般的山谷。

晶瑩的水瀑從崖上傾落,如匹練飛墜成湖,化為數道清淺的明溪,將山谷分為數塊,溪中湧動著斑瀾的遊魚,漫山遍野的花如火如荼,仿若雲霞鋪錦。各式簡雅結實的木屋散布於花野中。屋外有人蒔花,有人修籬,也有人在樹下捧著書研讀,三三兩兩地圍聚討論,意態散漫閑適。

一只梅花鹿迎上來,親昵地頂蹭左卿辭,他拍了拍鹿頸,騎上去一聲輕叱,鹿蹄撒潑,輕快地跑起來。鹿鳴呦呦,載著他躍過清溪,奔過山地,一路經過不時有人回首,驚愕之後驚喜地叫出來。

“是大師兄!”

“大師兄回來了!”

“大師兄,谷外可好?”

坡谷深處有一株逾九百年的樹,枝丫粗壯,樹上築了一幢極大的樹屋,與樹宛如一體,綠蔭蔽頂,陰涼宜人。樹屋四面開窗,竹簾半卷,光線與視野極好。一個落拓潦倒的中年人側身而臥,通身酒氣沖天,一邊還擱著酒壇,也不顧外邊日頭正高,兀自醉睡。

左卿辭也不驚動,在中年人身邊盤坐下來,倒了一盞酒慢慢地細品。

過了一陣,中年人動了一下,咂著嘴摸索酒盞,半晌沒摸著,睜開眼睛怔了一怔,一瞬間的神色似厭惡又似欣慰,摻在一起極為復雜。

左卿辭只做不見。“又飲多了?今年的春水凍釀得不錯。”

清矍的臉上猶有昏然之色,中年人坐起來,疲沓地揉了揉臉,語氣惡劣:“回來了?總算還未死在外頭。”

左卿辭打量對方眼角的細紋,同樣沒好話。“上了年紀還是少發些酒瘋,難看得緊。”

“事事不順心,不喝又能如何?我用十來年養了一匹狼,一句不對擡腳就走。”中年人怨氣橫溢的諷了一句,又有些後悔,僵硬地緩了口氣,“玩膩了就回來吧,外面糟汙得很,谷中到底清凈。”

左卿辭懶懶地托著盞,並不在意。“既然我是不長心的豺狼,去糟汙堆裏有何不好?”

中年人被他一梗,抑下氣嘆了一口。“你確實不是什麽好東西,也不知在外造了多少孽。”

左卿辭漫不經心道:“近年已改了,人不犯我,我自不會犯人。”

俊顏看著令人怨憎,姿態也是漫散得惹厭,這孩子是他一手看大,雖然聰明,心性卻是涼薄,越長越像那個人,全無半點肖似……

中年人凝視了好一會兒,現出頹色,眼角的細紋越發明顯,語氣變得陰郁。“既然如此,你還回谷做什麽?”

“有點事想問。”左卿辭無視對方陰晴不定的脾氣,閑閑道,“碧心蘭、幽陀參,佛叩泉、風鎖竺黃、赤眼明藤、漢旌節、鶴尾白、錫蘭星葉湊在一起可治什麽?”

中年人習慣性地摸過酒壇,失望地發現空了,聞言一愕。

左卿辭側頭支頤。“師父可知這是什麽方子?”

清風穿堂而過,樹屋安靜了一陣,中年人皺著眉想了一會兒。“你遇上了什麽人?”

左卿辭道:“一個胡姬。”

“那就錯不了,這方子是我開的。”中年人點頭承認,徹底回想起來,“那個胡人丫頭有些意思。”

果然是出於谷中,左卿辭有三分微疑。“師父還記得診的是何人?”

雖然隔了許久,但情景太過特別,中年人仍然記得很清楚。“一個瘋子,武功之高是我平生罕見,可惜年紀輕輕就中了娑羅夢之毒。”

“娑羅夢?”左卿辭半是自語半是詢問,“我怎麽從未聽說。”

“誰讓你這臭小子半路離谷。”中年人有些不耐,從淩亂的書堆中翻出一本抄卷,擲入他懷中,“這本心得是近年整理出來,集我畢生所見,娑羅夢為西域王室秘藏,一個來求醫的閹官私下昧了一瓶,奉上作為診金,我覺得此藥甚是奇特,潛心研究了幾日。”

左卿辭撈起書翻了翻,一目十行地掠過。“這種藥能讓人發瘋?”

討論起醫藥,中年人氣性平了些,也不再動輒刺語。“娑羅夢無色無味,唯有遇火呈紫色,時常被摻入飲食之中,初時不顯,隨著毒性累積逐漸發作,中者如墮鬼夢,神智漸潰,直至最後徹底癲狂,全不似尋常毒藥,西域王室多用以除去政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