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掠美歸

來時隆冬,歸途已是雪化冰消,泥濘滿布。

這一時節道路軟淤,駝馬時常陷落,同樣不適於行走,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提前探路。車木措雇來的向導抱怨連連,奇怪這些中原人竟然甘之如飴。卻不知這點麻煩與來時的艱險相較,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比起經歷過的料峭冰風,偶然拂面的春寒簡直是種愉快的享受。

說是盡速,實際走得並不快,殷長歌甚至刻意讓向導放緩了速度,二十余日後依然不見飛寇兒的身影,眾人不禁又生出揣測,多了懸掛。奈何此時音書斷絕,想探聽也無從著手,唯有靜等。

日子隨著駱駝的腳步一天天滑過,離開吐火羅月余,難得碰上了一口幹凈的泉水,索性提前歇宿下來。

各人分頭忙碌,有的獵野羊,有的取水,有的拾柴生火。

枯柴聚攏起來,在荒原的風中引火極是不易,白陌想找幾塊石頭遮擋,擡眼掃視四周。雪已經全化了,枯敗的野草被夕陽染成了亮黃,高遠的天穹籠罩四野,熔金般的落日緩緩墜下,衍生出一種無法形容的壯美,令人目眩神迷。

美景奪人,白陌卻盯住了日色邊緣一星模糊的輪廓。

那是一個極淡的影子,幾乎隱沒在燦亮的金黃中,隱約的輪廓像是人在遙遠的騎行,讓他忘了生火,也忘了喊叫。

那是確實一匹馬,隨著落日的余暉逐漸趨近,人影也越來越清晰,寒涼的風貼地而卷,升起一層彌散的塵霧,甚至能看到白色的頭巾在空中飛揚,一人一馬仿佛乘著漠漠的風而來。

直到影子到了跟前,白陌才脫口叫出來:“飛寇兒!”

勒住馬的人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從來沒有弄清過這個人的長相。

白陌看對方騰身下馬,輕巧地從馬上抱下一個人,風掀開蒙頭的白布,撩起一頭金子般的長發,在荒漠上比落日更明亮。

白陌徹底傻了,手中的火石砰然落地,沖向帳篷扯著嗓子叫喊。

“公子!飛寇兒回來了!還拐了雪姬!”

真的是雪姬。

所有人目瞪口呆,僵硬地看著冰藍色眼眸的美人巧笑倩兮,偎在飛寇兒一點也不雄壯的肩上,姿態親昵而信賴,毫不在意對方僅是個其貌不揚的少年。

不錯,飛寇兒又換了一張臉,比起過去的平凡,現在的模樣勉強稱得上清秀,但在雪姬身旁就如戈璧上隨處可見的雜草。

他似乎已經習慣了雪姬的依偎,一手扯起軟毯裹住美人,一手將一塊烤黃羊遞過去,雪姬就著他的手咬了一口又吐出來,軟儂地抱怨了一句。

飛寇兒沒說話,或許是因為太疲憊,連說話的意願都消失了,對美人任性的挑剔也不勸,翻開包袱找出調料,將幾塊生肉串好,開始架在火上自行烤制。

陸瀾山側過頭低聲道:“商兄,她好像嫌你烤得味道太差。”

商晚臉頰抽了抽,無表情地回答:“我記得那塊是出自殷兄之手。”

這樣不著邊的對話殷長歌懶得接口,直接橫了他們一眼。

左卿辭大概是唯一神情自如的人,眾人都佩服他的定力,即使看到雪姬纖細的雙手摟在飛寇兒腰上也面不改色。“夫人何時離開吐火羅?”

美人被照顧得很好,完全不似飛寇兒的臟累疲倦,除了衣上略帶沙塵,艷麗的面龐嬌嫩如昔,仿佛經歷了一場新鮮愉快的出遊:“大約二十日前,雲落帶我離開了王城。”

她的一顰一笑是那樣迷人,有眼睛的都會醉倒,可左卿辭仿佛成了瞎子,對這位絕世麗人甚至不及阿克蘇雅的老鎮長親切:“路上可有兇險?”

“碰上了幾十撥追兵,大多認不出我們。”雪姬似深覺有趣,咯咯笑了出來,“可是也有幾撥硬要搜身,我一生氣就罵了他們。”

左卿辭不動聲色地望了飛寇兒一眼。“後來如何?”

雪姬側了側頭,雪白的額蹭著飛寇兒的面頰,姿態愛嬌而依賴:“後來雲落帶我逃走了,我真喜歡他們氣急敗壞的樣子,還有一些討厭的人一直在追,不過沒什麽好怕的,雲落把他們都解決掉了。”

這樣不避人的親近,在中原幾乎可算冶艷放蕩,連旁人看著都尷尬。

飛寇兒一徑沉默地烤肉,灰撲撲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仿佛掛在身上不是軟玉溫香的美人,而是一截毫無生趣的木頭。

不知為何,白陌忽然很同情他。

左卿辭彬彬有禮,卻明顯比平時冷淡:“吐火羅王對夫人愛若珍寶,予取予求,夫人為何一定要離開?”

“叫我瑟薇爾。”藍眸美人撩開披落的金發,優美地坐直身體,宛如戈壁上絢麗盛放的波斯菊,“我討厭雪姬這個稱呼,討厭那個國度,更討厭那個男人,誰會想留在那裏?”

“夫人想回故土?”

“我不想在囚牢裏過一生。”她側頭望了一眼荒涼的遠方,冰藍的眼眸裏有種低回的惆悵,一瞬間覆蓋了妖媚的任性,“還有焉支的家,我想再看一看滿城的胡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