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劫後生

左卿辭的頭很暈,對不諳武功的人而言,從半空墜跌是種可怕的體驗,更難受的是冰冷的疾風灌進口鼻,幾欲窒息。他從未這樣難受,卻很清楚沒有抱怨的余地,後方震耳欲聾的轟響充分彰顯了稍有遲滯的後果。

飛寇兒奔得再快,也敵不過千萬冰雪崩落的速度,鋪天蓋地的寒意從背後壓上來,左卿辭背心一沉如著重捶,連帶牽得飛寇兒身形一滯,眼看重雪覆頂而來,飛寇兒忽然滑了一步,竟又迅捷了幾分,積雪如滔天巨浪追逐而來。

東南處突起的壁隆是一塊碩大無比的長形巨石,塌坍在幾塊較小的巖石上,一半斜翹在空中,在大地和天空間隔出了一塊空隙。外圍長著幾棵松樹,覆著薄雪,巨石邊緣垂著層層冰掛,成了一塊天然的庇蔭。

石隙越來越近,排山倒海的寒氣自脊後襲來,耳畔墜雪的轟鳴聲震得人目眩神暈,左卿辭心跳如鼓。飛寇兒的手指異常冰冷,握得他手腕生痛,無數的雪塊從耳際擦過,少年全力一躍,帶著他撞裂冰掛滾入了石隙。

巨大的沖力讓兩人跌撞地滾了幾圈,左卿辭胸口發悶,意識有些模糊,身下似乎壓著一個人,能感覺到對方汗濕的頸項和淩亂的呼吸心跳。無邊的冰雪砸在巨石上,外沿斷裂的冰淩紛紛墜地,整個世界都在晃動搖顫,黑暗瞬間覆落。

冰冷的感覺逐漸退去,某種氣味引得他從昏迷中醒來。

睜開眼左卿辭並不急於起身,掃視了一圈,發現自己身處於巨石下的空隙中,這道石隙高逾十數丈,外圍被冰雪封填,西側掘開了一個向外的雪道,洞口幽黑,想是已經入夜。

洞中生了一堆火,驅散了黑暗也帶來了暖意,裊裊升起的薄煙仿佛被無形的手牽引,從另一處挖通的雪隙盈散。火焰上懸架的狼肉正在烘烤,飛寇兒正盤坐火邊,身畔一卷剝好的狼皮,一側躺著昏迷的白陌。

空氣中彌漫的烤肉香氣讓人立刻產生了饑餓感,左卿辭撐坐起來,脊背傳來疼痛,按了按發現是雪塊砸出的外傷,眉略蹙了一下,探視白陌並無大礙,爾後才開口詢問:“可有見到其他人?”

飛寇兒從沉默中回神,看了他一眼:“只找到一個,他埋得最淺,狼刨開了雪。”

說完飛寇兒檢視了一下烤肉的火候,將熟肉從火堆上撤下,動作之間,左卿辭發現對方左腕衣衫破碎,隱隱有血跡:“落兄受傷了?”

垂頭看了一眼,飛寇兒放下狼肉,卷起沾血的衣袖,腕上的裂傷不算深,血已經幹了,他從隨身包裹中摸出藥瓶咬掉瓶塞,眼前突然出現了一只手。

手掌修長白皙,骨節分明,指形勻稱而漂亮。

俊顏在火焰的暖光中溫潤如玉,左卿辭顯得很誠摯。“大概是冰刮劃的,傷在腕上多有不便,落兄容我略盡綿力。”

不等他從懷中取出雪白的巾帕,飛寇兒已經回絕:“不必。”

似乎也確實不需要幫手,少年直接從袖裏撕下一塊舊布,覆上藥粉後敷紮,動作流暢熟練,最後以牙齒咬住布巾打結收攏。大概年少骨骼尚未長成,他的腕極細,緊緊勒綁之後更形單薄。

飛寇兒一貫隨意,衣飾粗劣從不修飾。比起殷沈二人的高華、陸瀾山的磊落,氣質可謂雲泥,就連商晚都比他多幾分整潔幹練。或許是盜賊生涯使然,他像一只獨來獨往的野獸,本能地遠避人群。

不動聲色地自對方腕上收回視線,左卿辭接過遞來的熟肉,致謝後開始品嘗。狼肉很粗,但烤得很好,鹹香適度,對連日以幹糧果腹的人是意外的驚喜,左卿辭自己都為胃口驚訝。

將另一份擱在白陌身旁,飛寇兒也開始進食,他在啃削肉後剩下的骨頭,撕下每一縷殘留的筋肉,比平日咀嚼得更久,像一只駱駝在緩慢地反芻,從細碎的食物中攫取養分。余下的肉被他收在一側,左卿辭敏感地覺察:“落兄擔心食物不足?”

飛寇兒剔得很專心:“狼會避人,很難捉,幹糧已經沒了,必須留一些肉。”

左卿辭瞧了一眼手中的半截狼腿,飛寇兒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你沒用,要多吃一點。”

這大概是侯府公子聽過最直接的話語,左卿辭面上微笑,擱下了狼腿:“多謝關懷,好歹我也是一介男兒,又未受傷,既是食物有限,自當與落兄同甘共苦。”

飛寇兒看了他一眼,扔下骨頭,以雪擦去指上的油膩。“不用硬撐,你病了會很麻煩。”

被視為麻煩的左卿辭涵養一流,風度絕佳地跳過了這個話題:“我該感謝落兄,適才雪傾地變,若非落兄相救,我必是性命難保。”

從墻角抱過一堆枯枝扔在火堆旁,飛寇兒半晌才道:“我不想死。”

左卿辭看著他的一舉一動:“落兄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