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第6/15頁)

墻外又一隊巡邏的士兵腳步整齊地走過。蘇離離仍然坐在葫蘆架下不願走,仿佛這裏有什麽值得留戀的記憶。四周靜下來時,角門上輕叩了三聲。蘇離離驟然驚起,凝神細聽。敲門聲又起,有點驚慌,又有點急促。

蘇離離躡手躡腳走到門邊,輕聲問:“是誰?”

門外小聲答道:“是我,老張。”

蘇離離連忙打開門來,張師傅牽著一個孩子,閃身進門。三人屏息片刻,張師傅低聲道:“進去說。”

蘇離離帶他到內院,關好四面的門,叫起程叔,點了一支小燭。張師傅借著燭火點起了一袋煙,吸了一口,道:“少東家,我最近有些事,要冒險出城一趟。這個孩子是我一個遠房親戚的,想暫時留在你這裏。”

蘇離離看去,那孩子只有八九歲,躲張師傅身邊,神色畏縮。蘇離離看程叔,程叔咳嗽道:“這兵荒馬亂的,有什麽不能留。且住下就是。”

張師傅將那孩子拉到身前,柔聲道:“這位姐姐和老伯都是好人,你莫要害怕。”孩子穿著一件粗布衣服,皮膚卻細膩白皙。

蘇離離道:“你叫什麽?”

他望著蘇離離膽怯地開口道:“我叫於飛。”

蘇離離驀然想起木頭才到這裏時,也是這般戒備猶疑,只是眼神之中比這孩子多了幾分堅毅。蘇離離笑道:“你別怕,這城裏的大人們發了瘋,才鬧得震天動地。咱們別理他們。”

於飛懂事地點點頭。

天明時分,張師傅辭去。之後十幾日,蘇離離都默默守在店裏。於飛很沉默,尾巴一樣跟著蘇離離,像是被人拋棄的小狗,找著了主人。蘇離離本是個心軟的,也就真心實意待他好。

因為街上亂,程叔不讓蘇離離上街,自己出去買食用之物,有多少買多少,都屯在店裏。然而京城的物資卻越來越短缺,兵士又搶掠,挨過這幾日,也不知道往後如何。蘇離離望墻興嘆,這天下治起來不是朝夕之功,毀起來卻一夜蕩盡。

那位太師大人弑君篡政,將皇室宗族屠戮一空,意猶未盡,大駕擺到街上,看誰不順眼就殺誰。京中各富豪之家、敵對的朝臣府邸,通通抄了一空,充入國庫。花天酒地,縱欲無度。這時節,人命如草芥,惜命之人皆縮頭在家。

十月初時,又有消息傳來,外面的軍隊舉著為皇帝報仇的旗號,打到京城來了。京城勢單力微,難以久持,有那麽些人便破罐子破摔。那太師鮑輝大人,似乎也抱了這樣的態度,既結集不起有力的抵抗,便放火燒城。

京城繁華一世,終淪為人間地獄。

蘇記棺材鋪正在百福街角,燒了半個鋪面,幸虧風向朝外,才止住了火。覆巢之下,蘇離離也不驚不急了,只將內門改做大門,關上避個風雨。這天她爬上屋頂看去,城西方向正燃得熊熊,黑煙直沖上天。

她順著梯子爬下去,回房裏抱了木頭留下的那柄市井俗貨,拿著覺得又長又重,不趁手。放下那劍,又去廚房舉了把菜刀,拉開門要出去。於飛拽著她的衣角道:“蘇姐姐,你去哪裏?”

蘇離離擎著刀道:“我出去找程叔,他去了這半日還沒回來。你好好待在家裏,要是有人闖進來就到後院堆雜物的角落那只空水缸裏躲躲。”於飛應了,蘇離離出來帶上門,但見百福街上一片荒涼,到處是斷壁殘垣,有人在廢墟裏扒東西,有人在不明原因地奔逃。

蘇離離一路走去,沒見著程叔,轉了兩個街角,便到了西面明月樓。方才望見這條街上正燒著,明月樓也塌了大半,早已關門大吉。門邊擠著幾個驚慌失措的姑娘。蘇離離站在前門大聲道:“言歡姐姐,言歡姐姐!”

叫了一歇,汪媽媽那張圓圓的臉從裏面探出來,望了她一眼,也沒了慣常的一驚一乍談笑風生,反不悲不喜道:“蘇老板,歡兒上個月讓人贖走了。”

城西門那邊傳來喧嘩聲,蘇離離大聲道:“去哪裏了?”

汪媽媽漠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上個月,是了,皇帝已死,言歡自然是可以被贖出來的。可她被誰贖去,去了哪裏,竟也不告訴自己一聲。蘇離離站了一陣,有些茫然,城西那邊的喧嘩聲漸漸震耳欲聾。

她轉身往回走,剛走過一條街,就見亂軍從城門邊退來。一個滿臉是血的兵士,依稀叫道:“城破了,城破了,快逃命啊。”

蘇離離以前見著定陵扒爪臉,覺得很可怕;此時這張滿是鮮血,大聲呼救的臉孔應是比扒爪臉更加恐怖才是,蘇離離見了卻仿佛沒有想象中的怕,退兵中逆流向前,只想回到店裏。

她雖是穿的男裝,身形卻很單薄,恍惚中不知是被哪個潰兵拖了一把,蘇離離不認識那人,一刀便砍了過去,幾點液體濺到臉上。她也不多看,掙開就跑。耳聽一個人說:“他朝城門那邊跑,肯定是奸細,捉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