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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頭惜字如金。

蘇離離眉毛一挑,“難不成我白養著你?你要覺得叫東家折了你的身份,叫我大哥也成。”

“你?”他聲音更高。

蘇離離不再應他,端了碗要走。木頭打量她兩眼,悶聲道:“你多大啊?”

蘇離離嗤笑出聲,“還不服氣,你十四,我十五,你不該叫我大哥嗎?”

吃完飯,蘇離離便燒了熱水,讓程叔提到澡間,將木頭擦擦洗洗,換藥。木頭腿上有傷,打著木夾板,身上也多處外傷,一洗洗了大半個時辰。趁著他梳洗,蘇離離騰出東屋,掃凈積塵,鋪了洗凈的棉褥。雖是最普通的藍棉布,卻散發著淡淡的潔凈氣息。少時,程叔將木頭背了過來。蘇離離多的是男裝,揀了兩套給他,穿著有些嫌小。

蘇離離扶木頭倚床坐好,伸手推開了一旁的窗戶。太陽已升了起來,陽光慷慨地灑進房中,照在木頭臉上。木頭合上眼,微仰著頭,深深吸了一口氣,仿若隔世重生。蘇離離見他舒展開來的樣子,心底似有泉水細細流動,柔聲道:“等你傷好了,我帶你去郊外逛逛。”

木頭微微睜開眼,陽光映在他的眼睫上,像鍍了一層金。他唇角輕輕扯起一道弧線,笑容雖淺淡,卻如和風暖陽。蘇離離擡頭看去,窗外三分春色,平添了一分。

棺材鋪子的生意從不會門庭若市,也不會顆粒無收。蘇離離的鋪子在如意坊的最尾端,因為她家的棺材做工精良,在京中小有名氣。

柏、樟、松、楠,應有盡有;方圓闊窄,各成氣象。雕花意態峭峻,彩畫栩栩如生。板間嚴絲合縫,滴水不漏,用朱砂打底,大漆罩面。幾道漆下來,棺木鋥亮如鑒,屈指一叩,聲如珰玉。

蘇離離對著賬本訂單安排活計。每天上午木工師傅過來把板裁得曲直合度,張師傅援刀雕刻,蘇離離調漆勾繪,程叔拉板送貨。生意不徐不急,不飽不饑。

木頭既不肯吐露一字,蘇離離便一字不問,只對人扯謊說木頭姓木,雍州人,家人死在戰亂中,他孤身流離,落腳在此,留在店中給程叔幫把手。

世間一隅靜好,卻是乾坤繚亂。放眼天下,各州兵馬並起,因怕擔了反叛之名,成為眾矢之的,還不曾有亂兵入京。外面州郡已是兵荒馬亂,四野奔逃。個把流民,官府不管,百姓也見怪不怪。木頭之事也就被蘇離離順理成章地遮了過去。

程叔抽空,做了兩支拐杖。月余之後,木頭傷勢稍愈,雖整日沉默,偶爾也挾著兩支拐杖,單著一只腳,在院子裏走動。蘇記棺材鋪,前門臨如意坊,後角門卻在百福街。蘇離離平日坐在大堂,偶爾往後院看看活計。後院九丈見方的空地便是做棺材的地方。從左至右,從整木到成板,零落散放。

院子東西分廂,各占兩間。蘇離離住在西面第一間,隔壁卻是個大書房,四壁書櫥,積塵厚薄不一。木頭隨手翻出幾本,卻是天文地理、人物雜記、經史子集,無所不包。東面廂房第二間住著程叔,第一間如今便是木頭住。

從窗戶望去能見著一塊蔥翠的菜地,是個院外之院,從東墻小門就可走到那裏。院裏一口水井,波瀾不驚。井側卻是一道葫蘆架隔出的蔭涼,葫蘆蔓攀著架子,正作勢要結果。白墻青瓦外,長著一株粗壯的黃桷樹,正掛著滿樹黃桷蘭,清晨落入院中,幽香四溢。一墻之隔,意趣橫生。

木頭行走不便,更幫不上什麽忙,常拈了本書,坐在小院曬著太陽看。這日午後,院落寂靜。蘇離離對了一遍訂單上各家棺材的進度,一一記了,閑下半天來,便去後院洗兩件衣服。

她挽了半截袖子,白皙的皮膚映在水裏,明澈得晃眼,搓板上揉著衣服,擡眼見木頭坐在葫蘆架下,不眨眼地看著自己,蘇離離微微一笑,問:“木頭,你知道什麽叫作棺材臉嗎?”

木頭眼神如感應到不妙,應著她的聲音黯了黯。蘇離離已接著說道:“你若是塊木頭,我把你砍砍削削做成棺材,倒應了你成天掛著這張臉。你既是個人,這臉便該笑時笑,該哭時哭,該悠閑時恬淡適意。我這鋪子只賣棺材,別人見了你,還以為我額外奉送哭喪的孝子賢孫。”

她一番搶白,木頭的表情非但沒有靈活生動起來,反而越發棺材了幾分。蘇離離眼波流轉,笑意怡然,牽起衣裳抖了抖,散晾在竹竿上。正潑了水拿著盆子要往裏走,後角門上傳來三聲響,有人扯著嗓子喊蘇離離。

蘇離離放下盆子去開門,一個短衣亂發的方臉少年扛著根扁擔站在門外,正是這百福街上的閑人莫大。莫大十七八歲的年紀,有娘生沒爹養,整日混跡市井,幹的營生並不那麽光明。蘇離離覺得他義氣,不論他做什麽,也結交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