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沒有人能知道賀穆蘭對於鄉民們所說出的話的悔恨。這是一種旁人根本無法理解的負罪感。

她取代了花木蘭的人生,將她的現在和未來弄的一團亂。她得到了她的記憶,卻只在能夠觸發的時候回想起來具體的內容,正是因為這種原因,她根本就不知道花木蘭還有一堆等待著賑濟、或者是等待著照顧的同袍好友。

如今她來了,結果每個人都告訴她,你要找的那幾個人死了。正死在你渺無音訊的那段時間。雖然賀穆蘭心中知道這其中有些蹊蹺,可是強烈的負罪感讓她不得不開始胡亂猜測,在腦中無限循環“我來晚了都是因為我來晚了”之類自責的話語。

正是因為如此,當賀穆蘭看到從墳墓旁小屋裏竄出來的婦人時,升起的不是欣慰,而是一種被愚弄和欺騙的憤怒感。

這荒郊野外,四野無人的地方,難道是住人的地方嗎?究竟出了什麽事情,需要這樣對待一個英雄的家人?

丘林莫震在戰場死戰到底,就是為了守護這樣一群漠視他的妻兒住在墳邊,甚至對來看望的親友,毫無心理負擔的說出“丘林家的人都死絕了”這樣話的人嗎?

是的,從小石屋裏出來的,正是丘林莫震的妻子。

——花木蘭曾經在八年前見過一面的王氏。

找到了正主,賀穆蘭匆匆下了山,從山下將那些禮物和祭品一趟一趟的往山上搬。她像是發泄自己的情緒,又像是自虐般的,完全不讓任何人插手,只是肩扛著那些對她來說可能不重,旁人看起來卻根本做不到袖手旁觀那種數量的東西,一點一點的挪移上山。

賀穆蘭在背著東西往上走的時候一直在想,王氏那般瘦弱的女人,到底要如何把米面這樣扛上山。她那樣瘦弱的女人,在這種孤零零的山包上,要如何忍受呼嘯而過的山風刮過時猶如鬼哭般的嗚咽,以及荒無人煙的寂寥。

王氏今年多大?約莫還不到四十吧?

這樣的日子,已經過了多久?半年?一年?還是更長?

“花將軍,你這樣叫我怎麽使得……”王氏看著賀穆蘭將背上的湯羊風羊之類給她放到屋裏,表情簡直可以用惶恐來形容了。

“我一個婦道人家,哪裏用的了這麽多東西,在山上也不好炮制牛羊,回頭全都壞了!”

“我帶的都是臘貨和風羊,你掛在門口就好。如今天氣還不熱,壞不了。”賀穆蘭不以為意的在屋外拍了拍身上已經被各種臘貨弄臟汙的衣衫,想要繼續再去搬運。

她的衣袖突然被王氏拉住了。

“花將軍,不要再去了。”她低著身子,幾乎將頭垂到了胸前,“您做的夠多了,不需要這樣的……”

賀穆蘭不知道她這樣突然而來的低沉是為了什麽,但她大概能理解一個女人選擇這樣的方式生活,一定有一段悲傷的故事,所以她返身拍了拍她得手,柔聲說道:

“你應該也知道我是個女人了吧?都是女人,有什麽好為難的呢?這世道,對女人本就不公平,我不過對自己的同類好一點,又怎麽算多呢?”

“不,不是這樣的……”

王氏哽咽地聲音傳了出來。“我沒照顧好莫震的兒子,我給丘林家蒙羞了。”

“等回來再說吧。馬車夫還要等著回去呢。”賀穆蘭笑了笑,返身又下了山。

馬車夫如釋重負的回去了,阿單卓已經在丘林莫震的墳邊準備好了祭祀的東西,賀穆蘭把所有東西放在小屋的側間裏,在外面的水缸中舀了一瓢水洗了洗臉和手,和阿單卓去丘林莫震的墳邊燒香、敬酒和燒紙。

他們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王氏就倚在那間陽宅的門邊抹著眼淚看著他們,好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要流出來似的。

賀穆蘭做完了這一切,帶著阿單卓進了屋,開始向雙方引見:“這是我的同袍,郎將丘林莫震的夫人,她娘家姓王,你喊她王姨就好。”

“王姨安好。”

阿單卓跪下磕了一個頭。

王氏也伏下身子回禮。

“這是我昔日火長的兒子,叫做阿單卓。他今年剛剛十八,比你那兒子小上一歲。他年前來拜訪我,所以我帶著他出來遊歷,長長見識。”賀穆蘭看著王氏,有些期待地問她:“既然鄉人和我說你們都死了是假的,那丘林豹突應該沒有事吧?他去哪裏了,難道去打獵了?”

一說到丘林莫震的兒子,王氏的臉色就唰的一下白了,而後白色又變成了紅色。阿單卓坐在賀穆蘭的背後,看著這位境遇和他家類似的婦人面色復雜,不由得好奇那個叫“豹突”的孩子到底出了什麽事。

“是嗎,所以不是因為聽到了那個傳聞不再送東西來了……”她開始小聲地自言自語。“……而是什麽都不知道嗎?”

這個事實讓她又羞愧又難過,繼而升上來的是失而復得的歡喜和害怕對方知道真相以後的厭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