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番外

時間是一塊磨刀石,悄無聲息地把一切鋒芒畢露的棱角打磨圓潤。不論多麽波瀾壯闊的歲月,過去了,漸漸趨於平緩。仿佛所有痛與悲都消化完了,曾經鮮活的人和事一點點褪色,到最後僅僅是一個傳奇故事,在旁觀者間口口相傳。

“嬤兒和我說說以前的事兒,好些我都不記得了。”

“老說什麽趣兒!”奶媽子見福桔盆栽裏的金桔都幹扁了,死活賴在枝頭不肯落下來,伸手拽了一把,將那焦黃堅硬的核兒扔進底下土裏,撲了撲手道,“您呀,小時候沒少讓奴婢操心。起先在大紗帽巷那會兒養得好好的,後來回了藩王府,不知怎麽,一裏一裏瘦下來了……”

東籬自小根基就不壯,因為父母生他那年都太年輕,他就像棵缺乏營養的秧苗,不管怎麽澆灌,總是比別人弱些。他開蒙相較其他兄弟要晚,東齊、東笙他們光著膀子滿世界撒歡的時候,他還穿著春衫在檐下坐著呢。要論健朗,他確實差了點兒,但他出身好,改朝換代後更是獨一份的尊崇。皇後娘娘的嬌兒子,連皇帝都對他另眼相看。為了治他的不足,聖駕親自學醫,診脈抓藥不假他人之手。外人瞧來可能就是父子情深,其實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皇帝之所以登基便立太子,裏頭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在於敦肅皇貴妃。太子在繈褓裏時,就被接到南苑長公主府撫養。當時的長公主殿下對他何等的疼愛,皇帝如今有五位阿哥,卻尤其看重他,多少有些追思嫡母的意思。

“誰都能忘記,唯獨太太,您得記著她的好兒啊!”這是奶媽子常說的話,當然得背著皇太後。太子兩三歲時還口頭心上一時不忘太太,可畢竟是孩子,一個人乍然從他的生命裏退場,時間一久記憶便逐漸淡了。不過善與惡,落地就注定,他的脾氣像太太,溫和寬容,不那麽斤斤計較。就算後來在太後和皇後跟前養大,他也還是保有他的純真和善良,待人接物上頗有前朝長公主的遺風。

太子說:“我對太太,只有依稀的一點印象。嬤兒不說旁的,就和我說說太太和高祖吧。”

奶媽子眯覷著眼兒,掖著兩手嗟嘆:“那二位……怎麽說呢,真是可惜了兒的。您太太,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對誰都和和氣氣的,不因我們身份微賤就瞧不起我們。”她在自己頭頂上比劃了一下,“您太太,這麽高的個頭,女孩兒堆裏頭等的出挑。她生得白凈,您吃的酥酪,還有奶皮子,就是那個色兒。她生來是富貴人兒,長了顆七巧玲瓏心,人呐,越聰明越遭罪,您太太就應在這上頭了。她的心氣兒要不是那麽高,這會兒還好好的呢。她要活著,您瑪法可不也好好的嗎。我算了算,他們走了七年,如果健在,您太太三十,高祖比她大八歲,三十八,正是如日中天的年紀……”

英年早逝,永遠令人扼腕。太子低下頭,嘆了口氣,“皇祖母和我說起過,是太太硬帶走了瑪法,要不是她,瑪法不會自絕。”

奶媽子聽了就不舒坦,心說那位太後賣乖的本事了得,天底下她稱第二,沒人敢稱第一。她得謝謝人家才對,如果合德長公主活著,她能坐上現在的位置?正頭王妃只要喘氣兒,她這輩子都甭想翻身。

然而理雖在,她卻沒膽兒捅那灰窩子,只說:“您太太不走,高祖就活著當皇上,您太太萬一生了兒子……”她刹住了,笑了笑,“所以我說人各有命,好些事兒早就注定了。要不皇後主子和萬歲爺大婚那天,東南角的梧桐樹上飛出了鳳凰呢。那鳳凰就是您額涅,您瞧她現在當上皇後啦……您太太,那時候對您額涅真不錯,怕您額涅初來乍到過不慣,不讓給新媳婦立規矩……”豈知最後還是落了個墻倒眾人推的下場,這麽回頭一看,大大的不值當。

奶媽子耷拉著嘴角眨巴兩下眼睛,“您再長大點兒,長結實點兒,也上皇貴妃墓祭拜祭拜怹去吧。人活著得有人味兒,不能忘本。大日頭在天上照著呢,別琢磨著運勢旺,百無禁忌。善惡到頭終有報,咱們得圖將來安心。”

太子微微一笑,“我記下了,等我能走遠道兒了,回稟皇父準我出京,我上昌瑞山瞧太太去。”

奶媽子點了點頭,“高祖殉情,好些人埋怨您太太。我得給您太太叫聲屈,她已經夠可憐的了,這事兒不能怪她。她死那會兒,才二十三歲,吞的那個小金印,多不容易!自個兒都要尋短見了,還顧得上別人?高祖是太傷她的心了,頭裏兩個人多和睦呀,誰料到天說變就變了……她舉喪,您也過府戴孝了,您和她親,非得往棺槨那兒湊。您太太平時老把您放在身邊,這回不理您了,您發急叫太太,把高祖都叫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