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人非事休

星夜,今晚夜色大好,天是碧清的,被火把映照得近乎澄澈。奇怪,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天色,仿佛海水倒扣在了頭頂,隨時會傾瀉而下似的。瀾舟仰望星空,晚風將身後鬥篷吹得獵獵作響,“三個時辰之後攻大葆台,傳令下去,三更生火做飯,四更全軍上馬,準備作戰。”

副將領命,拱手而退。他收回視線北望,安營的帳篷綿延百裏,月色下火堆錯落,順著山坳的走勢,盤旋成一條蓄勢待發的龍。這麽多年來,宇文氏子孫承載了祖先的遺命,從蟄伏到起事,花了兩百多年。他自小就受熏陶,開蒙時首先學認大鄴地圖,三字經還背不全,但每個藩地有幾州幾縣,甚至每縣有多少人口,他都了然於心。這是一種使命感,不斷灌輸、不斷灌輸,從起先的不以為然到後來與生命融為一體,宇文氏的爺們兒就是為了征戰而生的。

這一路交兵,過關斬將,也曾有遇上殊死反抗的時候。他們傷亡雖不多,亦不可完全避免。沃州一戰六叔被人砍斷了臂膀,然血未流盡,就必須死戰到底。從武邑至良鄉,戰線不長,鄴軍有源源不斷的支援,其實應付起來還是有些吃力的。一個兩百六十年的王朝,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阿瑪是力爭完美的人,即便攻打京城,北方奴兒幹的平叛也沒有放棄。如果那三十萬大軍全數調回,攻破九門,不過是一朝一夕的事。

他曾經同阿瑪商議過,調度出一部分人來,就算讓苦夷人過了三萬衛,只要奪下京師,他們可以重新征戰,把那些北虜趕到脫木河衛。

然而阿瑪不允,“做什麽稱王?是為平定天下,救民於水火。那些蠻夷燒殺搶掠無惡不作,和倭人一樣可恨,絕不能讓他們踏足中原。”

這大概就是作為戰將的雄心吧,拒絕退而求其次,他有他的理想。

達春送大興一線的戰報來,他就著火光看,傷亡五千人,折損戰馬八百,戰果尚算不錯。

“讓繼善的人原地休整,等明兒攻了大葆台再說。如果一切順利,五月初二大軍匯攏,咱們直攻九門。”

達春應了個嗻,朝牛皮大帳方向看了眼,“王爺眼下怎麽樣了?”

瀾舟唔了聲,“胸口疼了半個多月了,一陣一陣兒的,也瞧不出什麽端倪來,想是累了。隨軍的大夫能耐有限,等安定下來招人好好替怹調理。這麽帶著病上戰場,終歸不安全……”

他話才說完,遠遠看見一騎快馬絕塵而來,馬上的人背後插了面小旗子,夜色下分外顯眼。

他卷起了布帛,喃喃說:“什麽人?”

終於到了跟前,祁人騎馬是一絕,馬控不住沖過了頭,馬背上的人一個翻身,已經掃袖向他打千兒了。

他打量了眼,是南苑禁軍的打扮,不知怎麽心頭突地一緊,“這麽急吼吼的,後方出岔子了?”

信使道是,“回大爺的話,奴才受哈統領指派,來給王爺報信兒。奴才路上花了三日,三日前午正三刻,長公主殿下於長公主府內院,薨了。”

瀾舟耳中嗡鳴,一時竟沒聽真切,“你說……什麽?”

信使咽了口唾沫,從懷裏掏出一封信向上呈送:“回大爺話,長公主殿下三日前薨了。這是殿下遺書,請大爺過目。”

簡直是驚天的噩耗,他呲目欲裂,抓過信使的衣領用力搖晃,“薨了?好好的怎麽薨了?是不是弄錯了?你敢胡說八道,老子砍了你!”

信使被他晃得腳不著地,帶著哭腔說:“大爺節哀,錯不了的,哈統領親自進去瞧了,據說殿下是吞了金印……”掙紮著把信呈上去,“您瞧瞧吧,是長公主留下的。”

他接過信,膝蓋一軟,跪倒在地上。淚眼模糊中看見信封上的字跡,鐵畫銀鉤地寫著瀾舟親啟……是她的字,他認得。她從來不喜歡軟而媚的簪花小楷,她擅章草和飛白,字體就如她的性格,飛揚奔放,堅如磐石。

她留下的話很簡短,請求放她的人歸故裏,不要難為他們。自絕是她自己的選擇,與他人無憂。還有一點,不與他阿瑪合葬,上天入地,只願永世不見。

他抱著那張紙,縱橫沙場的戰將,哭得像個孩子。

為什麽呢,他想好了的,等他們獲勝,他就好好孝敬她,絕不讓她受半分委屈。他知道她是驕矜的公主,天道輪換,她肯定接受不了,但是只要加倍善待她,她心腸軟,慢慢就會釋然的。可他料錯了,她的性情比他想象的要烈性,情願一死,也不當亡國奴。早知如此,戰事再推後幾年多好,至少不讓她凋零在大好年華。吞金而亡,多絕決的做法,連救都救不及。他想起這個來,心就像被人狠狠拽住了,這麽美好的人,牽引他全部的渴慕和向往,說沒就沒了……

他向南長跪,起不來身,達春只得上前攙他,“大爺節哀,還是想想怎麽回王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