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南朝狂客

吃藥的時候到了,銅環端著藥碗上前來,看了皇帝一眼,面無表情。

這個女官一直是一張臭臉,皇帝見慣了也不在意,站起身把碗接過去,揮了揮手,讓她退下。熱騰騰的藥汁子,聞起來直叫人惡心,他把臉偏過去一點,小聲喚她:“婉婉……妹妹啊,醒醒,該吃藥了。”

婉婉的眉毛輕輕一動,睜開眼後看見是他,似乎有些意外,但是什麽都沒說。

皇帝攪著勺子的手下意識摸了摸鼻子,“那個……朕來喂你吃藥。”

她的眼睛黯淡無光,原本就瘦削的臉,眼見又小了一圈。皇帝鼻子一酸,囁嚅道:“這次的事,哥哥心裏也很難過,瞧見你這模樣,再想想那天的場面,解道直簡直該死!你放心,哥哥一定給你出這口氣,朕革他的職,讓東廠收拾他……你別難過了,養好身子,再圖後計。”

她慘淡地牽牽唇角,“今日之事,真的只是因解閣老而起嗎?皇上,我練不成金剛不壞之身,磨難太多了,我也會死的。”

皇帝愣了下,怔怔看著她,仿佛從來沒想過她會死一樣。自己只有這一個親妹妹了,真要有個三長兩短,那他怎麽辦?都說皇帝要絕情絕愛才能幹大事,可他掂量了很久,自己還是比較心軟的。他開始憂心忡忡,害怕她化作一蓬煙,就此消失了。不過轉念一想,她還那麽年輕,離死且遠著呢,於是又安慰她,“哪兒那麽容易死,吃好喝好,睡一覺起來又精神百倍了。這回小產雖然傷筋動骨,但是頤養得當,兩個月準好了,放心吧!”

一面說一面托她起身,把藥碗往她嘴上湊,“喝吧,喝了就好了。”

所以他以為她的生命很頑強,怎麽折騰都死不了。婉婉心裏苦笑,這哥哥現在怎麽變得這麽不通人情了,以前他不是這個樣子的。他們一起長大,他自小有仁愛之心,就連後來的肖鐸,在入宮前也受過他的救濟。可是自從大哥哥駕崩,他就變得不像原來的他了。為了弄個皇帝過癮,他害了自己的親侄兒。如願以償後不思進取,糾結一幫子妖道,又做起了神仙夢,把一個好好的國家,治理得亂七八糟。

她還能說什麽?無話可說。

那藥碗裏的藥又苦又稠,她幾回要吐出來,都被她強行壓了回去。不為自己也要為良時,她還想再見到他,如今他是唯一的安慰了。

皇帝看著她把藥喝完,忙從果盤裏挑了個蜜餞櫻桃喂進她嘴裏,然後徘徊著,在她床前坐了下來。

婉婉乏累地閉上了眼睛,“皇上回去吧,我這裏有人照應。”

皇帝一臉憂傷地望著她,“婉婉,你怎麽叫朕皇上呢,難道你以後都不認朕這個哥哥了嗎?你別生氣,要是真喜歡孩子,我把最小的永壽過繼給你,讓他當你的兒子,成不成?你瞧,你沒了一個,朕補償你一個,你就不要再恨哥哥了。”

這樣的補償有意義嗎?她死去的兒子,誰來補償他呢?

婉婉說不必,“別耽擱了永壽的前程。您放心吧,無論到哪時,我都不會忘了自己是慕容氏的子孫。”

皇帝得她這一句,莫名覺得心安了。這樣就好,他也是慕容氏的子孫,所以他們還是嫡親的兄妹。

他心滿意足去了,眾人望著他的背影,連罵都不能罵一句。

“這個皇上……”銅環搖頭,長長嘆了口氣,“他不懂殿下在想什麽,到現在也沒有松口讓您回去。”

婉婉也覺得失望,照理說孩子沒了,再留她沒有任何價值了,何不做做好人,把她送還南苑。可是沒有,他照著他的心思開解了她一番,自覺心安理得了,瀟灑地走了,毫無愧疚感。

這件事讓她泄氣,還好南苑增加賦稅果真作罷了,可惜是以她的孩子作為交換,這個代價實在很慘痛。

她傷心難過,將養了很久才緩過來。十月已過,轉眼到了年底,她很少下炕,喜歡靠在南窗底下看下雪。北京的雪和別處不同,下得急了,絮兒很大,成團成團的飄墜,很快就積攢起來。幾個年輕太監扛著鐵鍬鏟雪,小孩子愛打鬧,嘻嘻哈哈在雪地裏追逐,笑聲都傳到她這裏來了。

小酉怕她不高興,嘀咕著:“哪兒來的猴息子,鬧到二門裏頭來了!”就要打簾喝止,被她叫住了。

“咱們府裏沒人氣兒,讓他們鬧吧,鬧了才像活著。”

十幾歲的人,活出了老態龍鐘的心,實在叫人擔憂。

銅環得了楊柳青的年畫,拿進來讓她瞧,她看著上頭的大胖小子,撫了一遍又一遍,“如果我的孩子還在,這會兒得準備起來了,下下個月就該生了……”

銅環伸手在她背上撫撫,“殿下,您不能這樣下去了,想想以前沒出閣那陣兒,不也過得好好的嗎。人要往開闊處想,老揪著不快活的事兒,身子還好得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