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盡日冥迷(第2/3頁)

等飯畢漱了口,移到回廊底下去,天色已經黑得深沉了。燈籠在頭頂高懸著,瓦上的水匯聚成了小型的溪流,潺潺地,永遠流不完似的。

婉婉攏著袖子仰頭看,天幕壓得很低,這場雨恐怕得下上兩天了。

“來的路上也遇見了兩場雨,江南的雨水要比北方多。”

他負手而立,鴉青的直裰很好地襯托出頎長的身形,側面看過去,似乎有些疏遠,終究叫人勘不破。他嗯了一聲,鼻音卻很柔軟,“魚米之鄉,本來就靠水滋養。這個節令正是黃梅雨季,會連著下雨,一場接一場,綿延二十來天。”

“上年也是,元貞皇帝駕崩前,連著下了四十多天的雨,差點兒沒把北京城給淹了。可是那麽奇怪,大哥哥龍禦後,天一下子就放晴了……”她眯著眼睛自言自語,“人都說生來做帝王的人,降生的時候有異象,賓天的時候也有。譬如雨停了,大哥哥的梓宮才能移出紫禁城,移到壽皇殿裏去。他崩在春日,那會兒承乾宮裏梨花正盛,再過不久就是忌日了,今年我不能祭拜他,心裏也覺得遺憾。”

她和兩個哥哥感情深,這個他早就知道。女孩子重情義難能可貴,然而過於執著,又叫他隱隱擔憂。

“帝陵還沒有修建好,先帝梓宮怕要明年才能落葬。回頭日子到了,咱們設個香案向北參拜,也算盡了你的心意。等來年泰陵裏都安頓妥當了,我再帶你親自祭奠。只是我如今行動雖不受限制,但無緣無故入京,也怕惹人猜忌。到時候殿下只能過家門而不入,還請你見諒。”

她忽然感到淒涼,出降以後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了。以前紫禁城是她的家,她是慕容氏的一員。現在隨了他,他瓜田李下,她也和他一樣。親戚不走就涼了,二哥哥忘了她,她的余生只能流落在江南。

出嫁的女兒和娘家,就像嬰孩和母親,剪斷了臍帶,沒有親情維系,日久就成死灰。當初大哥哥再三不讓她下嫁南苑,也許就是不想讓她離京吧。在京裏多好,想家了能回去,想親人了還能見一見。現在呢,斷了線的鷂子一樣,悵然看著飛遠,轉頭也就撂下了。

她畢竟還年輕,心酸了掩不住,哽咽一下,眼眶和鼻尖一齊紅了。他在邊上看著,悄悄觸了她一下,“瞧你難過,我也不是滋味兒。都是因為我,把你弄得背井離鄉。”

她搖搖頭,“不是因為你,是命。”他的指尖觸到她的手背,她微微瑟縮,很快退讓開了。

仰起臉看檐下燈籠,小小的一簇光倒映在她漆黑的瞳仁裏,她說:“我一直很孤寂,爹爹和娘在我六歲的時候就走了,他們過好日子去了,留下我和哥哥,在宮裏寄人籬下。太後並不喜歡我,還好大哥哥疼我,太後責備起來,他也向著我。可大哥哥是皇帝,不能時刻照應我,二哥哥又出去了,有一陣子我過得很艱難,想爹娘的時候躲在被窩裏哭,嬤嬤也不管我。哭累了我就睡一覺,睡醒臉下都是濕的,起來敷點兒粉,照舊裝得高高興興的……太後不喜歡我哭喪著臉。慢慢我就學會看人臉色了,看太後的臉色、看皇後的臉色,甚至看嬪妃們的臉色。我很怕她們在背後說我壞話,怕連大哥哥也不喜歡我,實在不成,我只好去死了……”

她說的他都知道,她沒說的,他也知道。後來肖鐸到了她宮裏,她有人撐腰後,才漸漸活泛起來。某些方面他還是應當感激肖鐸的,雖然大多時候恨他恨得牙有八丈長,但她最孤苦的時候是他護著,她才全須全尾等到他來娶她。

黃金堆砌的出身,走了一段黃連鋪就的道路,他溫聲安慰她,“人活一世,跌跌撞撞在所難免,終有一天會好起來的。”

她咬住了嘴唇,臉上沒有血色,半晌才道:“我怕一直這樣下去,孤伶伶的,這輩子除了榮華富貴,再也沒有別的了。有時候我想,要那麽多的權勢幹什麽,一輩子戎馬倥傯,老了回頭看看,不過如此。我骨子裏終究是個貪圖安逸的人,真真沒有大出息。”

他品咂出了一點寬解的味道,忽然覺得她太過剔透,很多話裏都藏著玄機,實在叫他無法作答。他只有一味裝傻,“殿下說得很是,十年前一面之緣後,我也常打聽殿下的消息,只可惜鞭長莫及,幫不上你什麽忙。你在閨閣時我缺席,將來的日子,請殿下給我機會,讓我好好照顧你。”

她倒沒有羞赧逃避,恬淡笑著,微微頷首,然後轉過頭去,看著外頭的夜雨出神。

廊下有回旋的風,吹起她的發梢,髻上小簪頭的金葉流蘇琴弦一樣來回蕩漾,簌簌輕響。他說:“回去吧,風口裏站著,別受了寒。”

婉婉腳下生了根似的,只說再等一等,神京杳杳,想念宮裏的生活,也想念宮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