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亭亭明月

他嘆了口氣,在她床前蹲踞下來,視線和她的臉持平,入眼更加的生動。

就這樣讓這堅冰不破,日久年深,終會壞事的。他是男人,受了埋怨便退卻了,那麽這道坎兒永遠都邁不過去。

她的手就在身側,大鑲大滾的袖襽底下只露出尖尖的一點,染了蔻丹,像初生的花葉。他的眉慢慢攏起來,以前鞭長莫及,不過在心裏描繪,如今近在眼前,想觸碰,為什麽又變得那麽難?

她在生氣,他怕自己過於急進愈發火上澆油。洞房花燭夜虛度了不怕,只要能略微撕開個口子,讓彼此不要那麽冷漠,於他來說就足了。

他用力攥緊了自己的手,指腹因勒韁太久,到現在還隱隱作痛。她大概不知道,她這一路隨運河南下,沿途都由他親自護衛。桃葉渡是他快馬加鞭提前抵達後出迎的,她一個女孩子,沒有出過遠門,雖然身邊有護衛,但都是肖鐸安排,他始終不能放心。慕容高鞏下的令,不準他在京迎娶,他便在天津等候,她的福船日行多少裏,靠過幾次岸,他都知道。

他慣常做小伏低的姿態,輕聲喚她:“殿下,你我已經是夫妻了,倘或心裏有什麽不自在的,大可以和我說。以往您深居宮中,在太後膝下,有皇上愛護。到了南苑,最親的人就是我,自今而後咱們是一體的,您要信得及我。”

婉婉不過假寐,他的話當然都聽得見。他口才好,說得很動人,如果姻緣順天意,哪怕皇帝派她做探子,她也會高高興興嫁給他。然而事實這麽令人沮喪,他算計過一回,難保不會再算計她第二回。

他見她沒什麽反應,又是沉沉一聲嘆息:“我對您的心,只怕您永遠不會懂。如果有朝一日皇上將您指婚給別人,那才是我最後悔莫及的。咱們見過幾回面,在潭柘寺裏,我該說的話都說了。您剛到這兒,對我還陌生,不急,慢慢會熟絡起來的。我不敢逼您,但是請您看見我的心,耗時我不怕,只怕您對我有什麽誤解,那我就真是含冤莫白了。”

婉婉的眼睛雖閉著,眉頭卻攢起來。照他這麽說,自己攬個烏龜的名聲,就是怕她指給別人,倉促之間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嗎?可她看見的是他的處心積慮,城府這麽深的人,哪句話真哪句話假,難以分辨。只有全部往壞處想,才能把對自己的傷害減輕到最低。

她轉過頭來看他,臉上帶了一點無奈的微笑,“王爺也知道,我在宮裏長大,向來和人保持三分疏遠。你說得很是,你我尚且不相熟,還得容我一段時間,先瞧瞧咱們能不能處到一塊兒去。”一面說著,一面撐身坐起來,“我剛才使性子了,在你面前這樣失禮,真不好意思。要說誤會,定然是沒有的,王爺行事光明磊落,能有什麽誤會呢!就是我怕生,一時難適應,還要請你海涵。”

她說得極謙虛,沒有一般貴女的驕橫刁蠻,但是那句光明磊落,卻正觸到了痛點上,果真和顏悅色,也能入骨三分。

她依舊單純無害的樣子,略讓開了一點,“王爺要和我同睡嗎?”嘴裏這麽說著,眼裏卻冷下來。

大婚之夜行夫妻之實,本來沒有什麽錯兒,但是過後呢?勢必叫她更討厭他,他就算再迫切也不能,大不了多抱那個手爐幾夜罷了。

他笑了笑,“今兒是大婚,外頭眼睛都瞧著,我這會子離開,明兒又是一樁新聞。我就借殿下寶地歪一夜,天亮才好向太妃交代。”

他把她的枕頭擺正,輕輕拍了下,“一路舟車勞頓,別熬著,睡吧!要是有話說,躺下也是一樣。”

這麽殷情,倒是沒什麽可挑剔的。婉婉慢慢躺回去,又聽他說:“再歇兩日,等緩過勁兒來,我帶殿下出去逛逛。金陵美景很多,白鷺晴波,烏衣晚照……江南傍水而生,比起北方的大氣磅礴,江南更為別致靈巧。殿下在宮裏悶了十六年,來的路上又不怎麽登岸,現在安頓下來了,往後沒旁的事可忙,喜歡了出去踏青賞花,誰也不會攔著您的。”

婉婉到底還年輕,就算有時候老成,說起感興趣的事,也還是保有女孩子的那份純真。

“烏衣晚照是金陵四十景之一吧?葳蕤蘭玉總琳瑯,王謝門風播遠芳……那裏住過魏晉時期門第最了得的兩家?”

他說是,“我在裏頭有個宅子,當初曾經接待過肖掌印和端妃娘娘。王謝世代簪纓,住處也是極其雅致的,白墻黑瓦,沒有錦繡雕琢,卻有一種高潔的氣象。”

提起肖鐸和音樓,她臉上的神色便溫和了不少,哦了一聲道:“是了,他們還在南京住過一陣子呢,回頭空閑了,你領我去瞧瞧。”

他自然點頭稱是,得了她一個笑模樣,心裏高興得什麽似的。孩子就是有這個特性,歡喜和悲傷都不長久,只要下點苦工,要不了多久就會回心轉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