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小張師長(第5/9頁)

所以張嘉田就這麽臊眉耷眼地下了火車,尋尋覓覓地找師部去了。

(三)

張嘉田在師部過了一夜,到了天明時分,依然無人前來拜見。

他先前在大帥府裏當衛隊長,身邊都是體面伶俐的衛兵,一個個很會殷勤恭維他,他耳中聽的是好話,眼中看的是好臉,早把先前那種不招人待見的小混混生涯淡忘,如今在這異地受了冷遇,他便感覺格外難受。走出門去再看這縣內風光,也和北京城完全沒法比,處處都是窄門小窗,透著逼仄的土氣。

他這回算是傻了眼,簡直想轉身立刻跑回北京,然而又不敢回。他是帶著任務過來的,要麽幹好,要麽幹壞,反正總要鬧個結果出來。話說回來,連“幹壞”這種結果都被允許了,他哪裏還有借口失敗?

天大亮了,他沒飯吃。他帶來的那個營也沒飯吃。

沒飯吃怎麽辦?橫豎是不能跑到大街上去明搶。還是他自帶的一個參謀——原來是衛隊裏的一個老油條——見多識廣,給他出了主意:“師座,您找知縣要去哇!”

張嘉田來不及品味“師座”二字的榮耀,只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知縣有錢,管我的飯?”

“知縣有錢也不會拿出來勞軍,但他可以去找本地的商會,讓他們去向商戶籌錢,多的不敢說,總不至於讓咱們弟兄餓肚子。”

張嘉田站起來就要走:“那我找他去!”

老油條口中的知縣,放到現在民國時代,已經改叫縣知事。但不管叫法如何,權力是一樣的。縣知事不敢怠慢這位京城來的小師長,乖乖地出去給師長找飯吃。於是不出片刻工夫,張嘉田就走回師部,可以坐下來喝小米粥、吃熱包子了。

吃飽喝足又上了趟茅房,張嘉田下達命令,召集部下眾軍官開會。開會之前他攬鏡自照,發現自己才離開京城一夜半天,面孔就滄桑了許多,本來是挺白的一張臉,如今灰突突的,也不白了,那胡楂子在一夜之間鉆了出來,很服帖的小分頭也都打了立正,瞧著正像一只刺猬。他有心讓勤務兵送熱水來洗把臉,可是又打不起精神來,心裏只是想北京,想葉春好和雷督理,也想自己那個舒舒服服的小家。

他哀哀戚戚地把時間打發掉,等到了開會時間,他去了會議室,就見室內只來了稀稀落落的幾個人,這幾個人瞠著眼睛看著他,像被魘住了似的,一個個坐得七扭八歪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起身敬禮的意思。

他們看張嘉田,張嘉田也定睛審視了他們——不消打問,單從表面上看,他就認定了這是一幫不走運的蝦兵蟹將。

不過話說回來,蝦兵蟹將終究也是喘氣的活人,來了就比不來強。張嘉田到了這時,也擺不得那師長的威風了,索性往這屋子前方的木頭桌子上一坐,開口問道:“你們這裏頭,誰的官兒最大?”

這幫人嘁嘁喳喳地商議一番,末了推舉出一位團長來。這位團長的兵力,約等於一個營,團長本人也有四五十歲了,害著眼疾,腮腺發炎,歪脖子,腳上有傷,一瘸一拐,並且還在害腸胃病,肚子作痛,直不起腰。張嘉田看著這位老團長,心中納罕,又因為對方不尊重他,所以他也懶怠尊重對方,開口就問:“都說洪霄九有錢,兵強馬壯,你怎麽這麽慘?”

團長歪著脖子咧著嘴答道:“我是後來的。”

張嘉田沒聽懂這話,細一追問,才明白過來——這位淒慘的團長,原本是附近山上的土匪,被洪霄九收編了過來。團長本以為從此有了靠山,可以大展宏圖,哪知道洪霄九就只給了他一張團長的委任狀,並且趁機收了他的山頭。團長不能以吃紙質的委任狀為生,只得有一天沒一天地混日子,也不敢去向洪霄九討要軍餉。

官兒最大的團長都是這副模樣,張嘉田也就不再詢問其余人等的情況。他坐在這群人面前發愣,團長則是在這麽一會裏又跑了幾趟茅房。張嘉田見狀,倒是覺得這位老伯怪可憐的,把葉春好給他帶的藥丸子取出幾丸給了他:“吃了吧!專治跑肚拉稀的。”

團長接了藥丸子,東倒西歪地道謝:“唉,你這個小師長,人還怪好的。”

張嘉田皺著眉毛,也是嘆氣:“你就甭誇我了,快回家養著去吧!”然後他向前方一甩手,“散會!都走吧!”

這一屋子老弱病殘絡繹地出去了,等到人走光了,那位半死不活的團長卻又悄悄地回了來,問他道:“師座,你有錢沒有?”

張嘉田立刻緊張起來:“幹嗎?”

團長悄聲說道:“只要你能給我發軍餉,我就帶著弟兄跟你幹!我還能再給你拉幾個人過來!”

張嘉田看著他,臉上沒有表情:“什麽人?不會是剛才走的那一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