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98年,漢江(第6/12頁)

她搖頭:“我想在這裏坐一會兒,好嗎?”

他拍拍身邊的椅子:“再坐一會兒就回房間睡覺。這樣一直不睡,你會吃不消的。”

她坐下,脫了拖鞋,將腳放到藤椅上,弓著身子抱緊雙膝,下巴擱在膝頭上,看著遠方:“我爸爸說他是讀大學時跟寢室同學吹牛時染上的煙癮,你呢?”

他回想了一下:“抽第一支煙的時候,比你現在小一些,正讀初二——”

遞煙給他的那個人正是陳子瑜。此時想到這一點,他內心極度不安,搖搖頭,不想再談這個話題。

“去年去阿裏,發現我爸沒再抽煙了,我問他,他說在高原抽煙是找死,他自從去了阿裏,就只好戒了。”

“那倒也是,連老張那個煙鬼都只敢在獅泉河鎮抽半根煙。時間過得真快,去阿裏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了。”

她近乎自語地說:“可是有時候時間就像看不到盡頭一樣慢。我希望天快點亮,搶險搜救也能進展得快一些。”

“我會陪你的,不用害怕。”

她回頭看著他:“你不可能一直陪著我。”

這話來得如此冷靜,他一時無言以對,可是她並沒有任何抱怨撒嬌的意味,手伸過來放到他的手腕上:“沒事的,現在你在,就很好了。”

他低頭看她纖細的手指:“你這麽懂事,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哄你才好。”

“不用哄我啊,我已經長大了。”

他有一點兒異樣的感喟,微微一笑,將煙蒂按滅在煙灰缸內:“對我來講,你還是一個孩子。對了,那天到底看了《泰坦尼克號》沒有?”

她有些驚訝,又有些不安,收回手,小聲說:“同學們都在談那部電影,我才想去看看。我看若迪姐姐……好像不大高興,不想打攪你們,就換了一家電影院,結果那邊只有很晚的場次還有位置。我後來買了張碟回家。”

“以後不要故意躲開我了,小安。”

她聲音低低地“嗯”了一聲。

鄰近人家陸續熄燈,喧鬧的電視機聲音也相繼停止。左思安終於支撐不住,頭伏到膝上打起盹兒來。高翔不想再將她得來不易的一點兒睡意打斷,過去抱起她,走進她的臥室,將她放到床上,拉過薄被替她蓋上。

他只見她枕邊仍放著那只穿格子襯衫背帶褲的小熊,他將小熊扶正,低頭看她,她眉頭微蹙,嘴唇抿得緊緊的,毫無一般人沉入夢境之後的放松感覺,這個無意識的表情比她清醒時努力支撐出來的平靜更讓他心疼。

他關上燈出來,躺在客廳沙發上,繼續看了一會兒公司文件,很快便睡著了,只是睡得極不踏實,做著模糊的夢,半夜突然醒來,覺得室內反常的明亮,但又不同於天光大亮的感覺,定定神才發現月光從擦得近乎透明的玻璃窗照了進來,如水銀般流瀉在鋥亮的地板上。

他看看手表,還不到五點鐘,黎明之前的這段時間夜色最為深沉,也是心事最容易翻騰的時刻,從情感到工作,千頭萬緒全部記起,再加上剛才做的那個混沌難言的夢,他一下睡意全無,翻身坐起,重新走上陽台開始抽煙。

他一向並沒有太大的煙癮,除了應酬場合,只是在心情浮動時抽煙。

最初抽煙是在讀初二時的一天。陳子瑜將他叫上家裏的天台,遞給他一支香煙,自己銜上一支,拿出打火機,熟練地替兩人點上。他遲疑地試吸了一口,頓時嗆得皺眉,陳子瑜卻不由得大樂。

高明撞見他們抽煙後,沒說陳子瑜什麽,只將他叫下去狠狠一通訓斥。回想起來,他的好孩子生涯裏有數的違規似乎都與陳子瑜這個名字聯系在一起。如果沒有高明對他的嚴格要求,刻意將他與陳子瑜隔離開來;如果他後來沒有離開清崗到省城讀大學,是否會與陳子瑜走得更近,做下更多犯禁甚至違法的事情……

再度想起陳子瑜,他更加惘然。

這時,客廳內電話鈴聲突然響起,在寂靜中分外響亮刺耳。高翔回身,正要走過去接聽,左思安已經光著腳從臥室裏飛奔出來,她的手觸到電話,卻一下停住,擡頭看著他,臉上現出極度恐懼的表情。

電話鈴聲繼續響著,他說:“我來接聽。”

她搖頭,顫抖著抓起了電話。幾分鐘之後,她擡頭看向高翔,臉上的表情似哭似笑:“他們找到我媽媽了,她沒事,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左思安丟下電話,撲進了高翔懷中,緊緊抱住他,發出小動物一般悲喜不明的嗚咽聲音。

3 _

在山體滑坡發生的第四天淩晨,通往災區的道路被打通,救援人員在一個山頭找到了於佳和那名外國地質專家以及將近四十多位村民,他們安然無恙,但他們的另一個年輕的同事卻仍處於失蹤之中,到下午於佳下飛機時才傳來消息,他的遺體被找到,證實已經遇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