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1998年,漢江(第4/12頁)

他出了公司,開車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個多小時,重新拐彎來到了左思安家樓下,擡頭看去,三樓她家所有的房間都亮著燈。更讓他吃驚的是,他一眼看到左思安站在窗台上,一下一下擦著客廳的窗子,她仍舊穿著那件白色T恤,身後通明的燈火照得她的身形瘦削而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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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有時會讓人充滿希望,有時則是一種近乎絕望的漫長煎熬。左思安就處於這種絕望的等待之中。

她完全沒有睡意。從前天被班主任叫出教室聽到消息開始,她母親的同事一直寸步不離地守著她,不停地安慰她,然而來自陌生人的關切不僅絲毫不能緩解她的恐懼,她還必須調動精力做出應有的反應,維持一個接受照顧安靜等待的姿態。高翔走後,她便開始做清潔。

她把床單換下來放進洗衣機,然後開始擦洗廚房,從抽油煙機、煤氣灶到每一塊瓷磚,然後再清理衛生間、臥室、客廳。天色暗了下來,她打開所有房間的燈,跪在地上一寸寸地擦著地板,甚至挪開沙發和家具,清理平時忽略的死角。於佳對於家務並不上心,家裏多半都是靠她來收拾,但她還是頭一次做這樣細致的大掃除。

她近乎機械地、渾然忘我地做著清潔,仿佛要借著消耗盡所有的體力來讓時間流逝得更快一點兒。床單洗好晾到陽台上,她再將被套拆下來放入洗衣機,重新鋪好主臥和自己的床。家裏所有家具接近一塵不染,地板被擦得光可鑒人,她搬來椅子站上窗台開始擦窗子。

浮塵一點點被擦掉,她透過玻璃窗看著樓下,路燈昏黃,行人腳步悠閑,時值暮春,在本地暴熱的夏天來臨前,天氣保持著寧靜溫和,陽台上晾的床單隨風輕輕拂動,整個世界看上去正井井有條地運行著。她和她的家原本都是這個正常世界的一部分,從哪一刻起,她的命運起了逆轉,而她的家庭走到破碎邊緣,父親遠離,母親生死不明——她不願意再想下去,強迫自己凝神專注於眼前,將玻璃擦得更通透幹凈一些。

有節奏的敲門聲響起,將左思安拉回現實之中,她一時有些迷惘,遲疑了一下,跳下窗台,過去開門。高翔站在門外,低頭看著她,她在他的目光之下才意識到自己還捏著一塊抹布,光著腳,頭發淩亂,衣服汗濕,牛仔褲膝頭有兩個濕印,樣子狼狽而奇怪。

高翔伸手奪過她手裏的抹布扔到一邊,厲聲問:“你想一直把自己折騰垮掉嗎?”

她不安地垂下眼簾:“不是。”

他環顧她身後整潔得一塵不染的屋子,更加生氣,反手重重關上門,一把握住她的胳膊,將她拉到沙發邊坐下,剛要說話,她馬上又跳了起來,說:“啊,已經10點了,李主任說今天晚間新聞也許會播放那邊的消息。”

她撲過去開了電視機,過了要聞之後,果然播放了貴州山區山體滑坡的消息。記者披著雨衣手持話筒報道:道路仍在連夜緊急搶修之中,由於大型挖掘機無法進入,土方量太大,搶險救援工作面臨極大困難,傷亡和財產損失情況有待進一步統計。畫面上只見大面積下滑的山體將盤山公路攔腰截斷,一片灰黑色泥土溝壑延伸出去,泥水流淌而下,公路一側隱約可以看到被掩埋的房屋。

新聞播到下一條,她仍舊保持著剛才的姿勢,身體前傾,呆呆地盯著屏幕。高翔關掉電視機,取下她一直捏著的搖控器,握住她的手:“別害怕,也別硬撐著。我會在這裏陪著你。”

她眼神呆滯地看向他:“我媽媽……她會回來的,對嗎?”

“放心,報道說已經投入更多人力進行搶險搜救。”

“可是已經過了快三天,還是沒有一點兒消息。”

“有時候沒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明白嗎?”

她點點頭,並沒有松一口氣,眼睛裏仍盛滿了恐懼:“她去了七天,說好後天回來。去之前她征求我的意見,說這次出差的時間要長一些,我說你去吧,沒關系。”她開始瑟瑟發抖,“我沒想到她去的地方那麽危險,會碰上山體滑坡。”

“這是天災,誰也不可能想到的。”

“她把什麽都給我安排好了,留足了生活費,訂好了晚餐,晚上打電話回來提醒我上鬧鐘,上學不要遲到。可我完全沒關心她,我只以為是平常的一次出差,都沒問她那裏天氣怎麽樣。”

“噓——現在不是自責的時候。你需要好好休息。”

“我睡不著。”

“那我們聊聊天,時間會過得快一些。”

她無聲地點點頭。

“還有一個多月就要中考了,學習有沒有問題?”

“上次調考沒發揮好,成績排班上第11名。”

“已經很厲害了。還在跟晶晶通信嗎?”

“嗯,她說她爸爸松了口,只要她今年考得上清崗中學,就讓她去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