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鏡中世界(第4/5頁)

整場會議,辛霓一句話都沒說,亦不參與任何表決。名侖復牌在即,公司推陳出新無可厚非,但當她看見父親的舊部集體倒戈向祁遇川後,她的心底,還是被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占據。

會議一結束,她即刻離開了會議室。祁遇川匆匆應酬完向他道賀的人群,在大樓外的過街天橋上攔下了狀若遊魂的辛霓。兩人靜靜站在人來人往的天橋上,眼神相對,卻似乎再也不能抵達對方心底。

祁遇川嘆息了一聲,破天荒用有些疲倦的口吻說:“阿霓,這樣的形式,這樣的結果,我們都別無選擇。如果你介意,等名侖徹底穩定後,我向董事會遞交辭呈。”

辛霓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是介意,我只是有些難受。”

“為什麽?”

辛霓眼圈微微一紅,緩緩說:“名侖是爸爸的作品,是他一輩子的心血,也是承載他思想意志的那個載體。我很怕它變得面目全非,變得沒有爸爸的痕跡。”

她的樣子那麽脆弱,脆弱得不太像她了。祁遇川心底莫名一酸,不發一言地上前擁住了她。辛霓將頭輕輕埋在他肩上,哀哀地啜泣說:“我真的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就是感覺,爸爸是真的走了,很快,那些打上他烙印的東西,也都要跟著消失了。到最後……他會像從沒來過這世界一樣,徹徹底底地消失掉。”

她哽咽得說不下去,十指揪緊他的腰身,放聲痛哭起來。在行人探究的目光中,祁遇川用手輕輕順她的背。過了很久,大概哭盡了眼淚,辛霓輕輕推開祁遇川,緩緩朝天橋的另一端走去。

祁遇川跟著她走了幾步,最終在原地停下。

辛霓在天橋下的巴士站等到一輛能回大屋的巴士,她選了最後一排的位置,昏昏沉沉地斜倚著車窗。

巴士晃晃悠悠的,走得很慢,她的頭一下下輕輕磕在車窗上,她合上眼睛,有種身如浮萍的漂泊感。風從車窗縫隙裏灌入她的耳朵,有一道只有她可以聽見的蒼涼嗚咽聲。她在這道風聲中淺淺地睡去。那睡眠有多淺?她能聽到巴士的報站聲和前排女士議論家長裏短的聲音,但她知道自己是睡去了,因為她看見了大屋的草坪和在草坪上散步的爸爸。

她長長久久地注視著他,就在她一點點沉進那個世界時,一道纖弱的白影從父親身後的假山後出現。辛霓渾身猛地一抽,如從雲端墜落,她大喊一聲“青蕙”,從夢境中醒來。

她在明亮的現實世界中喘息了一陣,渙散的目光漸漸聚攏,空茫的表情平靜下來。

這些天裏,她不止一次想給青蕙打個電話,問清她心底的疑惑。但那些問題,每一條都讓她越想越怕,越想越無法面對——

她不要弄清楚,一旦弄得那麽清楚,她的世界也許又要塌陷一處。

巴士在大屋前的巷口停下,辛霓於暮色裏下車。轉過一道彎,她就看見了大屋的門樓。失去主人的大屋,一下子陳舊、淒寂起來。她在門口發了好一陣呆,才伸手去摁門鈴。

保姆來開的門,李管家聞訊快步迎了出來:“大小姐,你怎麽回來了?”

辛霓原本沒有什麽來意,只是想回來看一看、坐一坐,但被這樣一問,突然的,她有了目的:“李叔,趙彥章在哪裏?我想見見他。”

李管家遲疑了很久,點了點頭,將她帶去囚禁趙彥章的耳房。門打開後,辛霓良久才適應裏面的光線,她慢慢看清木然蜷在地上的趙彥章。他還穿著那天夜裏的血衣,瘦得皮包骨頭,因為沒有得到及時的救治,他的傷口發炎後全都留下了醜陋猙獰的疤痕。辛霓倒抽一口冷氣,驚疑地看了幾眼李管家,但苛責的話終究沒有立場說出口。她一步步走進潮悶的屋裏,奮力打開一扇鎖住的窗戶,然後在離他不遠的椅子上坐下。

趙彥章戴著鐐銬,麻木地抱著膝蓋,沐著從窗外照來的昏黃陽光,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地。

辛霓直愣愣地坐了一陣,淡淡問道:“那天,藍妮弄堂外的人,是不是你?”

“是我。”趙彥章面無表情地答道。

“你跟青蕙,是什麽時候開始的?”這段時間,辛霓回憶了很多趙彥章和青蕙在一起的畫面。他們很少一起出現,即便在一起,也都視對方如無物。旁人很難聯想到這兩個人竟會暗度陳倉,結下情緣。不過事後逆推,其實也能推敲出一些細節。比如,那年趙彥章送她去英國念書,他吃遍華人餐館、日本料亭,精心為她們篩選出一份餐廳名錄。她一直以為他是為了她,原來卻是怕青蕙在飲食上受了委屈。這樣想來,他對青蕙也算情根深種,矢志不渝。

聽到“青蕙”兩個字,趙彥章形容枯槁的臉上有了一點人性化的神色:“前年聖誕假,你們從英國回來,她給我帶了兩瓶琴酒,還有一幅她親手畫的我的肖像。聖誕前夕,我清空了文旦餐廳,煮龍蝦伊面給她吃。我們一起分了那兩瓶琴酒,後來我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