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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緣故?”

“他打呼嚕,我沒法形容他的呼嚕,但是,法官先生,你想象一下你整夜睡在冰山和冰山之間的風口上是什麽感覺。無論我蓋多厚的被子,都沒用。”

“ 你就因為這個要和他離婚?”

“也不是,法官先生,我和我的丈夫在過去的二十年,沒在一張床上度過一個通宵。上個月,我們結婚整二十一年。”

“你在二十一年之後提出離婚,另有緣故嗎?”

“我的丈夫,無論什麽食物,到他嘴裏,好像都無須咀嚼,兩下就吞咽下去,我每次看他吃東西,都要替他擔心,擔心他被噎住,尤其吃魚的時候,我都捏著一把汗,到頭來,我自己完全忘掉了食物的滋味,我幾乎不想再吃東西了。一頓又一頓,只要是我丈夫和我一起進餐,我只能看著他吃。”

難怪她那麽瘦弱。白裏曼法官想。“你是因為這個理由要與你的丈夫離婚?”

“也不全是,法官先生。他總是那麽重的關門,他開關水龍頭也非常用力,是的,法官先生,就是‘狠狠的’,仿佛他在生門或水龍頭的氣。我家的水龍頭和門鎖都是更換得最勤的物件,或者正是這個緣故。我請求他輕點關門、輕點開關水龍頭,但二十一年過去,他都做不到。我每次聽見水龍頭開到極限發出的嘩嘩流水聲,我就有尿漲的感覺。我不由地想,若是我家的水龍頭每秒出水一噸,我丈夫恐怕也會開到極限。”

法官白裏曼聽到這裏,覺得遇見職業生涯的難題了,在過去的三十年裏,他判過那麽多的離婚案件,分明和眼下這樁大不相同。

就在白裏曼先生猶豫沉吟之際,他聽見瘦弱的妻子繼續說——

“一年四季,我丈夫只有在冬天才不會在家裏光膀子,他那麽愛光膀子,夏天如此,春天和秋天也是那樣。我在廚房裏炸雞腿,他光著上半身在邊上看,使我緊張不安,為他的光身子操心,結果幾次誤把味精當鹽放了。法官大人,就在昨天晚上,我的丈夫把家裏很多‘不完美’的瓷碗、瓷盤、瓷杯子都打碎在地上了,不是因為他和我吵架,是因為他覺得那些‘有印痕的’瓷碗、瓷盤、瓷杯子難看,他說那些印痕、劃痕洗不掉,就有不潔凈感,不完美。法官大人,那些瓷器是在廚房的地磚上擊碎的,當我丈夫用力使它們碰撞在地板上破碎的時候,我感到我的牙齒在咀嚼沙礫,又像是脖子的骨頭被什麽東西壓碎了。法官大人,我確信我不能再和我的丈夫在一個屋頂下過下去了。我懇請法官大人同情我,準予我和我的丈夫離婚,若是法庭不同意離婚,我將撞死在法庭之外的第一根廊柱上。”

白裏曼法官看見妻子低下頭,不再言語,似乎在啜泣。

那一直不說話,在邊上聽他妻子訴說的氣鼓鼓的丈夫,這時候大聲向白裏曼法官提出抗議,他說,若是法庭同意他妻子離婚,他將撞死在法庭之外的第二根廊柱上。高猛威壯的丈夫說完這話,氣哼哼地向法庭之外走去,邊走邊解衣服的扣子,三步之外,上衣已經在他手上了。白裏曼法官看著那個哆嗦著一身肥肉離去的背影,禁不住閉上了自己的眼睛。

白裏曼法官再次確信這是三十年職業生涯裏遇見的最叫他踟躕不決的案件,禁不住發了一回呆,隨即他被一聲巨大的關門聲震醒過來。一團灰塵遮住了白裏曼法官的視線。剛才猛烈的關門聲震毀了白裏曼法官頭頂那副懸掛多年的“中正”條幅,落下來的那個“正”字這會兒恰好蓋住了白裏曼法官的腦門。

白裏曼法官狼狽地宣布休庭。

走到隔壁的法官室,白裏曼法官從窗戶向外看,他看見那丈夫揮舞著手上的外套,一步兩級地跨下了台階,他繼續向前,走過了第一根廊柱,走過了第二根廊柱,隨後,連第七根廊柱都走過了。

不久,那個細瘦的身影也出現在白裏曼法官的視線裏,她小心地走下每一級台階,仿佛台階是玻璃做的,她不確定是否會踩碎它們,或者,那台階上正結著一層光滑的白冰似的。

那妻子走到了第一根廊柱邊,停了下來,白裏曼法官大吃一驚,直到看見那婦人並沒有把身子撞上去,而是把她消瘦的臉緊緊地依偎在廊柱上,才放下心來。

這是深秋季節,白裏曼法官無端想象那張瘦臉貼在冰涼的石柱上會是那麽的寒冷。

他嘆息一聲,想到自己明天就要退休,今天還遇見這樣一件離婚案,無奈地搖了搖滿頭白發的腦袋。

這輩子

現在,他躺著,她站著,在這高高山巔。風送草木香,燃燒柏枝的香氣格外濃郁。

這從前的一對夫妻,現在一個墳裏,一個墳外。她看丈夫新土的墳,感嘆他比自己有福。她葬他,誰葬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