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驚疾成狂墜樓傷往事 因疑入幻避席謝新知(第4/5頁)

兩人說著話,順著遊廊向東走,經過了闊人聚合的“來今雨軒”,復經過了地僻少人行的故宮外墻。秀姑單獨和一個少年走著,是生平破題兒第一遭的事情。在許多人面前,不覺是要低了頭;在不見什麽人的地方,更是要低了頭。自己從來不懂得怕見人,卻不解為了什麽,今天只是心神不寧起來。同走到公園的後面,一片柏樹林子下,家樹道:“在這兒找個地方坐坐,看一看荷花吧?”秀姑便答應了。

在柏林的西犄角上,是一列茶座,茶座外是皇城的寬濠,濠那邊一列蕭疏的宮柳,掩映著一列城墻,尤其是西邊城墻轉角處,城下四五棵高柳,簇擁著一角箭樓,真個如圖畫一般。但是家樹只叫秀姑看荷花,卻沒有叫秀姑看箭樓。秀姑找了一個茶座,在椅子上坐下,看看城濠裏的荷葉,一半都焦黃了,東倒西歪,橫臥在水面,高高兒的挺著一些蓮蓬,伸出荷葉上來,哪裏有朵荷花?家樹也坐下了,就在她對面。茶座上的夥計,送過了茶壺瓜子。家樹斟過了茶,敬過了瓜子,既不知道秀姑有什麽事要商量,自己又不敢亂問,便笑了一笑。秀姑看了一看四周,微笑道:“這地方景致很好。”家樹道:“景致很好。”秀姑道:“前幾天我們在什刹海,荷葉還綠著呢。只幾天工夫,這荷葉就殘敗了。”說到這裏,秀姑心裏忽然一驚,這是個敷衍話,不要他疑心我有所指吧,便正色道:“樊先生,我今天和你通電話,並不是我自己有什麽事要和你商量,就是那沈家姑娘,她也很可憐。”家樹哈哈一笑道:“大姑娘,你還提她作什麽?可憐不可憐與我有什麽相幹!”秀姑道:“她從前做的事,本來有些不對,可是……”家樹將手連搖了幾搖道:“大姑娘既然知道她有些不對,那就行了。自那天先農壇分手以後,我就決定了,再不提到她了。士各有志,何必相強。大姑娘是個很爽快的人,所以我也不要多話。幹脆,今生今世,我不願意再提到她。”

秀姑聽他說得如此決絕,本不便再告訴鳳喜的事。只是他願意提鳳喜不提鳳喜是一事;鳳喜現在的痛苦,要不要家樹知道又是一事,因笑道:“設若她現在死了,樊先生作何感想?”家樹冷笑道:“那是她自作自受,我能有什麽感想?大姑娘你不要提她,一提她,我心裏就難過得很。”秀姑道:“既然如此,我暫時就不提她,將來再說吧。”家樹道:“將來再說這四個字,我非常贊成。無論什麽事,就眼前來說,決不能認為就是一定圓滿的。古人說,‘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所以必定要到危難的時候,才看得出好人來的。不過那個時候,就知道也未免遲了。而且真是好人,他也決不為了要現出自己的真面目,倒願人有災有難。譬如令尊大人,他是相信古往今來那些俠客的。但俠客所為,是除暴安良,鋤強扶弱。沒有強暴之人,作出不平的事來,就用不著俠客。難道說作俠客的為了自己要顯一顯本領,還希望生出不平的事情來不成?所以到了現在,我又算受了一番教訓,增長了一番知識,我現在知道從前不認識好人了。”

秀姑聽他這種口音,分明是句句暗射著自己。一想自認識家樹以來,這一顆心,早就許給了他。無如殷勤也罷,疏淡也罷,他總是漠不關心,所以索性跳出圈子外去,用第三者的資格,來給他們圓場。不料自己已經跳出圈子外來了,偏是又突然有這樣向來不曾有的懇切表示,這真是意料所不及了。因笑道:“樊先生說得很透徹,就是像我這樣肚子裏沒有一點墨水的人,也明白了……”家樹笑著只管嗑瓜子,又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問道:“大叔從前很相信我的,現在大概知道我有點胡鬧吧。”秀姑道:“不,他老人家有什麽話,都會當面說的。”家樹道:“自然,他老人家是很爽快的。不過也有件事很讓我納悶:兩個月前,仿佛他老人家有一件事要和我說,又不好說似的,我又不便問,究竟不知道是一件什麽事?”

秀姑這時正看著濠裏的荷葉,見有一個很大的紅色蜻蜓,在一片小荷葉邊飛著,卻把它的尾巴,在水上一點一起,經過很久的時間,不曾飛開。她也看出了神,所以家樹說的這些話,秀姑是不是聽清楚了;或者聽得越清楚,反而不肯回答,這都讓家樹無法揣測。隨話答話,也沒有可以重敘之理,這也就默然了。秀姑看了城墻,笑道:“我家胡同口上,也有一堵城墻,出來就讓它抵住,覺得非常討厭。這裏也是一堵城墻,看了去,就是很好的風景了。”家樹道:“可不是,我也覺得這裏的城墻有意思。”兩個人說來說去,只是就風景上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