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第3/6頁)

三人揀了一副靠水田的座位坐下,夥計送上茶來,家樹首先問道:“你說這兒有小花園,花園在哪裏?”夥計笑著一指說:“那不是?”大家看時,原來在柳蔭下挖了大餐桌面大的一塊地,栽了些五色小喇叭花和西洋馬齒莧;沿著松土,插了幾根竹竿木棍,用細粗繩子編了網,上面爬著扁豆絲瓜藤,倒開了幾朵紅的黃的花朵,大家一見都笑了。家樹道:“天下事,都是這樣聞名不如見面。北京的陶然亭,去過了,是城墻下葦塘子裏一所破廟;什刹海現在又到了,是些野田。”壽峰道:“這個你不能埋怨傳說的錯了,這是人事有變遷。陶然亭那地方,從前四處都是水,也有樹林子,一百年前,那裏還能撐船呢。而今水幹了,樹林子沒有了,廟也就破了。再說到什刹海,那是我親眼得見的,這兒全是一片汪洋的大湖,水淺的地方,也有些荷花。而且這裏的水,就是玉泉山來的活水,一直通三海。當年北京城裏,先農壇,社稷壇,都是禁地,更別提三海和頤和園了。住在北京城裏的闊人,整天花天酒地,鬧得膩,要找清閑之地,換換口味,只有這兒和陶然亭了。至於現在的闊人,一動就說上西山。你想,那個時候,可是沒汽車,誰能坐著拖屍的騾車,跑那麽遠去?可是打我眼睛裏看去,我還是樂意在這種蘆席棚子下喝一口水,比較的舒服。有一次,我到中央公園去,口渴了,要到茶座上找個座兒。你猜怎樣著?我走過去,簡直沒有人理會。叫了兩聲茶房,走過來一個穿白布長衣的,他對我瞪著眼說:‘我們這兒茶賣兩毛錢一壺。’瞧他那樣子,看我是個窮老頭兒,喝不起茶,我不和他說就走了。你瞧,一到了這什刹海,這兒茶房是怎樣?這還是我上次到中央公園去穿著的那件藍布大褂,可是他老遠的就招呼著我請到裏面坐了。”家樹笑道:“那總算好,大叔不曾把公園裏的夥計打上一頓呢。”壽峰道:“他和我一樣,也是個窮小子,犯不著和他計較。好像什刹海這地方,從前也是不招待藍布大褂朋友,而今穿綢衣的不大來,藍布大褂朋友就是上客。也許中央公園,將來也有那樣一天。”家樹道:“桑田變滄海,滄海變桑田,古今的事,本來就說不定。若是這北京三海,改成四海,這什刹海,也把紅墻圍起,造起宮殿來,當然這裏的水田,也就成了花池了。”說著,將手向南角一指,指著那一帶綠柳裏的宮墻。

就在這一指之間,忽然看見一輛汽車,由南岸直開上柳堤來。柳堤上的人,紛紛向兩邊讓開。這什刹海雖是自然的公園,可是警廳也有管理的規則。車馬在兩頭停住,不許開進柳堤上來。這一輛汽車,獨能開到人叢中來,大概又是官吏了。壽峰也看見了,便道:“我們剛說要闊人來,闊人這就來了。若是闊人都要這樣騎著老虎橫沖直撞,那就這地方不變成公園也好。因為照著現在這樣子,我們還能到這兒來搖搖擺擺,若一抖起來,我們又少一個可逛的地方了。”家樹聽著微笑,只一回頭,那輛汽車,不前不後,恰恰停在這茶棚對過。只見汽車兩邊,站著四個背大刀掛盒子炮的護兵,跳下車來,將車門一開。家樹這座上三個人,不由得都注意起來,看是怎樣一個闊人?及至那人走下車來,大家都吃一驚,原來不是赳赳武夫,也不是衣冠整肅的老爺,卻是一個穿著渾身綺羅的青年女子。再仔細看時,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鳳喜。家樹身子向上一站,兩手按了桌子,“啊”了一聲,瞪了眼睛,呆住了作聲不得。鳳喜下車之時,未曾向著這邊看來,及至家樹“啊”了一聲,她擡頭一看,也不知道和那四個護兵說了一句什麽,立刻身子向後一縮,扶著車門,鉆到車子裏去了。接著那四個護兵,也跟上車去,分兩邊站定,馬上汽車嗚的一聲,就開走了。家樹在鳳喜未曾擡頭之時,還未曾看得真切,不敢斷定。及至看清楚了,鳳喜身子猛然一轉,她腳踏著車門下的踏板,穿的印花亮紗旗衫,衣褶掀動,一陣風過,飄蕩起來。因衣襟飄蕩,家樹連帶的看到她腿上的跳舞襪子。家樹想起從前鳳喜曾要求過買跳舞襪子,因為平常的也要八塊錢一雙,就不曾買,還勸了她一頓,以為不應該那樣奢侈,而今她是如願以償了。在這樣一凝想之間,喇叭嗚嗚聲中,汽車已失所在了。

秀姑坐的所在,正是對著蘆棚外的大道,更看得清楚。知道家樹心中,是一定受有很大的刺激,要安慰他兩句,又不知要怎樣說著才好。家樹臉對著茶棚外呆了,秀姑又向著家樹的臉看呆了。壽峰先是很驚訝,後來一想,明白了,便站起來,拍著家樹的肩膀道:“老弟!你看著什麽了?”家樹點了點頭,坐將下來,微微的嘆了一口氣,臉卻望著秀姑。壽峰問道:“我的眼睛不大好,剛才車上下來的那個人,我沒有十分看清楚,是姓沈的嗎?”秀姑道:“沒有兩天,你還見著呢,怎麽倒問起我來?”壽峰道:“雖然沒有兩天,地方不同呀,穿的衣服也不同呀,這一股子威風,更不同呀!誰想得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