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柳岸感滄桑翩鴻掉影 桐陰聽夜雨落木驚寒(第2/6頁)

這天晚晌,家樹心裏想著:我的事,如何能要麗娜幫忙?她對於我總算很有好感,可是她的富貴氣逼人,不能成為同調的。到了次日,想起送何麗娜的東西,因為昨天要去遊北海,匆忙未曾帶走,還放在上房,就叫老媽子搬了出來,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到何宅來。到了門房一問,何小姐還不曾起床。家樹一想,既是不曾起床,也就不必驚動了。因掏出一張片子,和帶來的東西,一齊都放在門房裏。

家樹剛一轉身,只覺有一陣香氣撲鼻而來,看時,有一個短衣漢子,手裏提著白藤小籃子站在身邊。籃子浮面蓋了幾張嫩荷葉,在荷葉下,露出一束一尺多長的花梗來。門房道:“糙花兒!我們這裏天天早上有人上菜市帶回來。沒有花嗎?——誰叫你送這個?”那人將荷葉一掀,又是一陣香氣。籃子裏荷葉托著紅紅白白鮮艷奪目的花朵。那人將一束珊瑚晚香玉,一束玉簪花,拿起來一舉道:“這是送小姐插花瓶的,不算錢。”說畢,卻另提了兩串花起來,一串茉莉花穿的圓球,一串是白蘭花穿的花排子。門房道:“今天你另外送禮了。這要多少錢?”那人道:“今天算三塊錢吧。”說著向門房一笑。家樹在一邊聽了,倒不覺一驚,因問道:“怎麽這樣貴?”那賣花人將家樹看了看,笑道:“先生!你是南方人,你把北京城裏的茉莉花,白蘭花,當南方價錢賣嗎?我是天天上這兒送花,老主顧,不敢多說錢。要在生地方,我還不賣呢。”家樹道:“天天往這兒送花,都是這麽些個價錢嗎?”賣花的道:“大概總差不多吧。這兒大小姐很愛花,一年總做我千兒八百塊錢的生意呢。”家樹聽著點了一點頭,自行回去了。

他剛一到家,何麗娜就來了電話,說是剛才失迎,非常抱歉。向來不醒得這般晚,只因昨夜回來晚了,三點鐘才睡著,所以今天起床很遲,這可對不住。家樹便答應她:“我自己也是剛醒過來就到府上去的。”何麗娜問他:“今天在不在家?”家樹就答應:“回京以後,要去看許多朋友,恐怕有兩天忙。”何麗娜也就只好說著“再會”了。其實這天家樹整日不曾出門,看了幾頁功課,神志還是不能定,就長長的作了一篇日記。日記上有幾句記著是:“從前我看到婦人一年要穿幾百元的跳舞鞋子,我已經驚異了。今天我更看到一個女子,一年的插頭花,要用一千多元,於是我笑以前的事少見多怪了。不知道再過一些時,我會看到比這更能花錢的婦女不能?或者今天的事,不久也是歸入少見多怪之列了。”寫好之後,還在最後一句旁邊,加上一道雙圈。這天,伯和夫婦以為他已開始考試預備,也就不來驚動他了。

到了次日,已是陰歷的七月七,家樹想起秀姑的約會,吃過午飯,身上揣了一些零錢,就到關家來。老遠的在胡同口上,就看見秀姑在門外盼望著,及至車子走近時,她又進去了。走了進去,壽峰由屋裏迎到院子裏來,笑道:“不必進去了,要喝茶說話,咱們到什刹海說去。”家樹很知道這老頭兒脾氣的,便問道:“大姑娘呢?同走哇。”秀姑在屋子裏咳嗽了兩聲,整著衣襟走了出來。壽峰是不耐等了,已經出門,秀姑便和家樹在後跟著。秀姑自己穿了一件白褂,又系上一條黑裙。在鞋攤子上昨日新收的一雙舊皮鞋,今天也擦得亮亮的穿了。這和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在一處走,越可以襯著自己是個樸素而又文明的女子了。走出胡同來,壽峰待要雇車,秀姑便道:“路又不遠,我們走了去吧。”她走著路,心裏卻在盤算著:若是遇見熟人,他們看見我今天的情形,豈不會疑心到我……記得我從前曾夢到同遊公園的一回事,而今分明是應了這個夢了……她只管沉沉的想著,忘了一切,及至到了什刹海,眼前忽然開闊起來,這才猛然的醒悟。

家樹站在壽峰之後,跟著走到海邊,原來所謂海者,卻是一個空名。只見眼前一片青青,全是些水田,水田中間,斜斜的土堤,由南至北,直穿了過去。這土堤有好幾丈寬,長著七八丈高的大柳樹;這柳樹一棵連著一棵,這土堤倒成了一條柳岸了。水田約莫有四五裏路一個圍子。在柳岸上,露出人家屋頂和城樓宮殿來。雖然這裏並沒有什麽點綴,卻也清爽宜人。所有來遊的遊人,都走上那道土堤。柳樹下臨時支著蘆席棚子,有小酒館,有小茶館,還有玩雜耍的。壽峰帶著家樹走了大半截堤,卻回頭笑問道:“你覺得這裏怎麽樣?有點意思嗎?”家樹笑道:“反正比天橋那地方幹凈。”壽峰笑道:“這樣說,你是不大願意這地方。那麽,我們先去找地方坐一坐再說吧。”於是三個人放慢了腳步,兩邊找座。蘆席棚裏,便有一個人出來攔住了路,向三人點著頭笑道:“你們三位歇歇吧。我們這兒幹凈,還有小花園,雅致得很!”家樹看時,這棚子三面敞著,向東南遙對著一片水田,水田裏種的荷葉,亂蓬蓬的,直伸到岸上來。在棚外柳樹蔭下,擺了幾張紅漆桌子,便對壽峰道:“就是這裏吧。”壽峰還不曾答言,那夥計已經是嚷著打手巾,事實上也不能不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