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星野送歸車風前搔鬢 歌場尋俗客霧裏看花(第3/5頁)

說話時,火車將到豐台,壽峰又道:“你白天說,有令親的事要我照顧。我瞧你想說又怕說,話沒有說出來。你盡管說,究竟是怎麽回事?”家樹頓一頓,接上又是一笑。壽峰道:“有什麽意思,只管說,我辦得到,當面答應下了,讓你好放心;辦不到,我也是直說,咱們或者也有個商量。”家樹又低頭想了想,笑道:“實在也沒有什麽了不得的事,你二位無事,可以常到那邊坐坐。她們真有事,就會請教了。”壽峰還要問時,秀姑就道:“好!就是那麽著吧。你瞧外面,到了豐台了。”大家向外看時,一排一排的電燈,在半空裏向車後移去。燈光下,已看到站台。壽峰說了一聲“再會”,就下了車。家樹也出了車房,送到車門口。見他父女二人立在露天裏,電燈光下,晚風一陣陣吹動他們的衣服角,他們也不知道晚涼,呆呆的望著這邊。壽峰這老頭子,卻擡起一只手來,不住的抓著耳朵邊短發。彼此對著呆立一會,在微笑與點頭的當兒,火車已緩緩出了站。

壽峰父女,望不見了火車,然後才出站去,找了一家小客店住下。第二天,起了個早,就走回北京來。過了兩天,便叫秀姑到沈家去了一趟。沈家倒待她很好,留著吃飯,才讓她回家。秀姑對父親說:“他們家,一共只三口子人,一個叔叔,是整天的不回家;家裏就是娘兒倆,瞧著去,姑娘上學,娘在家裏做活,日子過得很順遂的,大概沒什麽事。”壽峰聽說,人家家裏只有娘兒倆,去了也覺著不便。過一個禮拜,就讓秀姑去探望她們一次。後來接到家樹由杭州寄來的回音,說是母親並沒有大病,在家裏料理一點事務,就會北上的。壽峰聽到這話,更認為照應沈家一事,無關重要了。

有一天,秀姑又從沈家回來,對壽峰道:“你猜沈姑娘那個叔叔是誰吧?今天可讓咱碰著了。瞧他那大年紀,可不說人話。”壽峰道:“據你看是個怎樣的人?”秀姑哼了一聲道:“他燒了灰,我也認識,不就是在天橋唱大鼓的沈三玄嗎?”壽峰道:“不能吧!樊先生會和這種人結親戚?”秀姑道:“一點也不會假。他今天回來,醉得像爛泥似的。他可不知道我在他們姑娘屋子裏,一進門就罵上了。他說:‘姓樊的太不懂事,娘也有錢,女也有錢,怎麽就不給我的錢!咱們姑娘吃他一點,喝他一點,就這樣給他,沒那麽便宜事。他家在南方,知道他家裏是怎麽回事?咱們姑娘,說不定是給他做二房做三房,要不,他會找媳婦找到唱大鼓的家裏來?既是那末著,咱們就得賣一注子錢。我沈三玄混了半輩子,找著有錢的主兒了,我還不應該撈幾文嗎?’她母女倆聽了這話,真急了,都跑了出去說是有客。你猜他怎麽說?他說‘客要什麽緊!還能餓肚子不吃飯嗎?她也要吃飯,咱們鬧吃飯的事,就不算沖犯著她’。”

壽峰手上,正拿著三個小白銅球兒,挪搓著消遣,聽了這話,三個銅球,在右掌心裏,得兒丁當,得兒丁當,轉著亂響。左手捏著一個大拳頭舉起來,瞪了眼對秀姑道:“這小子別撞著我!”秀姑笑道:“你幹嘛對我生這麽大氣?我又沒罵人。”壽峰這才把一只舉了拳頭的手,緩緩放下來,因問道:“後來他還說什麽了?”秀姑道:“我瞧著她娘兒倆怪為難的,當時我就告辭回來了。我想這姑娘,一定是唱大鼓書的。她屋子裏,都掛著月琴三弦子呢。”

壽峰聽了,昂著頭只管想,手心裏三個白銅球,轉得是更忙更響了。自言自語的道:“樊先生這人,我是知道的,倒不會知道什麽貧賤富貴。可是不應該到唱大鼓書的裏面去找人。再說,還是這位沈三玄的賢侄女。——這姑娘長得美不美呢?”秀姑道:“美是美極了。人是挺活潑,說話也挺伶俐。她把女學生的衣服一穿,真不會想到她是打天橋來的。”壽峰點點頭道:“是了,算樊先生在草窠裏撿到這樣一顆夜明珠,怪不得再三的說讓我給她們照應一點。大概也是怕會出什麽毛病,所以一再的托著我,可又不好意思說出來。既是這麽著,我明天就去找沈三玄,教訓他一頓。”秀姑道:“不是我說你,你心眼兒太直一點。隨便怎麽著,人家總是親戚,你的言語又不會客氣,把姓沈的得罪了,姓樊的未必會說你一聲好兒。他又沒做出對不住姓樊的什麽事,不過言語重一點,你只當我沒告訴你,就結了。”壽峰雖覺得女兒的話不錯,但是心裏頭,總覺得好不舒服。

當天憋了一天的悶氣,到了第二日,壽峰吃過午飯,實在憋不住了,身上揣了一些零錢,瞞著秀姑,就上天橋來。自己在各處露天街上,轉了一周,那些唱大鼓的蘆席棚裏,都望了一望,並不見沈三玄。心想這要找到什麽時候?便走到從前武術會喝水的那家“天一軒”茶館子裏來。只一進門,夥計先叫道:“關大叔!咱們短見,今天什麽風吹了來?”壽峰道:“有事上天橋來找個人,順便來瞧瞧朋友。”後面一些練把式的青年,都扔了家夥,全擁出來,將他圍著坐在一張桌子上,又遞煙,又倒茶,忙個不了。有的說:“難得大叔來的,今天給我們露一手,行不行?”壽峰道:“不行。我今兒要找一個人,這個人若找不著,什麽事也幹得無味。”大家知道他脾氣,就問他要找誰?壽峰說是找沈三玄。有知道的,便道:“大叔!你這樣一個好人,幹嘛要找這種混蛋去?”壽峰道:“我就是為了他不成人,我才來找他的。”那人便問:“是在什麽地方找他?”壽峰說是大鼓書棚。那人笑道:“現在不是從前的沈三玄了,他不靠賣手藝了。不過他倒常愛上落子館找朋友,你要找他,倒不如上落子館去瞧瞧。”壽峰聽了這話,立刻站起來,對大家道:“咱們改日會。”說畢,就向外走。有人道:“你別忙呀,你知道上哪一家呢?我在‘群樂’門口,碰到過他兩回,你上那兒試試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