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謝舞有深心請看繡履 行歌增別恨撥斷離弦(第3/6頁)

恰是事情碰巧不過,次日,有個俄國鋼琴聖手闊別烈夫,在北京飯店獻技。還不曾到上午十二點,何小姐就專差送了一張赴音樂會的入門券來,券上刊著價錢,乃是五元。時間是晚上九時,也並不耽誤別的事情,這倒不能不去看看。因此到了那時,就一人獨去。

這音樂會是在大舞廳裏舉行,臨時設著一排一排的椅子,椅子上都掛了白紙牌,上面列了號頭,來賓是按著票號,對了椅子號碼入座的。家樹找著自己的位子時,鄰座一個女郎回轉頭來,正是何麗娜。她先笑道:“我猜你不用得電約,也一定會來的。因為今天這種音樂會,你若不來,那就不是真喜歡音樂的人了。”家樹也就只好一笑,不加深辯。但是這個音樂會,主體是鋼琴獨奏,此外,前後配了一些西樂,好雖好,家樹卻不十分對勁。音樂會完了,何麗娜對他道:“這音樂實在好,也許可以引起我的興趣來。你說我應該學哪一樣,提琴呢?鋼琴呢?”家樹笑道:“這個我可外行,因為我只會聽,不會動手呢。”

說著話,二人走出大舞廳。這裏是飯廳,平常跳舞都在這裏。這時飯店裏使役們,正在張羅著主顧入座。小音樂台上,也有奏樂的坐上去了,看這樣子,馬上就要跳舞,家樹便笑道:“密斯何不走了吧?”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又要跳舞嗎?”家樹道:“據我所聽到說,會跳舞的人聽到音樂奏起來腳板就會癢的,而況現在所到的,是跳舞時間的跳舞場呢。”何麗娜道:“你這話說得是很有理,但是我今天晚上就沒有預備跳舞呢。不信,你瞧瞧這個。”說時,她由長旗袍下,伸出一只腳來。家樹看時,見她穿的不是那跳舞的皮鞋,是一雙平底的白緞子繡花鞋。因笑道:“這倒好像是自己預先限制自己的意思。那為什麽呢?”何麗娜道:“什麽也不為,就是我感不到興趣罷了。不要說別的,還是讓我把車子送你回去吧。”家樹索性就不推辭,讓她再送一天。——這樣一來,伯和夫婦就十分明了了。以為從前沒有說破他們的交情,所以他們來往很秘密;現在既然知道了,索性公開起來,人家是明明白白正正當當的交際,也就不必去過問了。

就是這樣,約莫有一個星期,天氣已漸漸炎熱起來。何麗娜或者隔半日,或者隔一日,總有一個電話給家樹,約他到公園裏去避暑,或者到北海遊船。家樹雖不次次都去,礙著面子,也不好意思如何拒絕。

這一天上午,家樹忽然接到家裏由杭州來了一封電報,說是母親病了,叫他趕快回去。家樹一接到電報,心就慌了。若是母親的病不是十分沉重,也不會打電報來的。坐火車到杭州,前後要算四個日子,是否趕上母子去見一面,尚不可知。因此便拿了電報,來和伯和商量,打算今天晚上搭通車就走。

伯和道:“你在北京,也沒有多大的事情,姑母既是有病,你最好早一天到家,讓她早一天安心。就是有些朋友方面的零碎小事,你交給我給你代辦就是了。”家樹皺了眉道:“別的都罷了,只是在同鄉方面挪用了幾百塊錢,非得還人不可。叔叔好久沒有由天津匯款來了,表哥能不能代我籌劃一點?只要這款子付還了人家,我今天就可以走。”伯和道:“你要多少呢?”家樹沉吟了一會道:“最好是五百。若是籌不齊,就是三百也好。”伯和道:“你這話倒怪了,該人五百,就還人五百;該人三百,就還人三百,怎麽沒有五百,三百也好呢?”家樹道:“該是只該人三百多塊錢,不過我想多有一二百元,帶點東西回南送人。”伯和道:“那倒不必,一來你是趕回去看母親的病,人家都知道你臨行匆促;二來你是當學生的人,是消耗的時代,不送人家東西,人家不能來怪你。至於你欠了人家一點款子,當然是要還了再走的好,我給你墊出來就是了。”家樹聽說,不覺向他一拱手,笑道:“感激得很!”伯和道:“這一點款子,也不至於就博你一揖。你什麽事這樣急著要錢?”家樹紅了臉道:“有什麽著急呢?不過我愛一個面子,怕人家說我欠債脫逃罷了。”

當下伯和想著,一定是他一二月以來應酬女朋友鬧虧空了。何小姐本是自己介紹給他的,他就是多花了錢,自己也不便於去追究。於是便到內室去,取了三百元鈔票,送到家樹屋子裏來。他拿著的鈔票五十元一疊,一共是六疊。當遞給家樹的時候,伯和卻發現了其中有一疊是十元一張。因伸著手,要拿回一疊五元一張的去。家樹拿著向懷裏一藏,笑道:“老大哥!你只當替我餞行了。多借五十元與我如何?”伯和笑道:“我倒不在乎,不過多借五十元,你就多花五十元。將來一算總賬,我怕姑母會怪我。”家樹道:“不,不,這個錢,將來由我私人奉還,不告訴母親的。”他一面說著,一面在身上掏了鑰匙,去開箱子,假裝著整理箱子裏的東西,卻把箱子裏存的鈔票,也一把拿起來,揣在身上,把箱子關了,對伯和道:“我就去還債了。不過這些債主,東一個,西一個,我恐怕要很晚才能回來呢。”伯和道:“不到密斯何那裏去辭行嗎?”家樹也不答應他的話,已是匆匆忙忙走出大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