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邂逅在窮途分金續命 相思成斷夢把卷凝眸(第4/6頁)

秀姑一打聽,這病室是五塊錢一天,有些藥品費還在外。這醫院是外國人開的,家樹何曾認識,他已經代繳醫藥費一百元了。她心裏真不能不有點疑惑,這位樊先生,不過是個學生,不見得有多少余錢,何以對我父親,是這樣慷慨?我父親是偌大年紀,他又是個青春少年,兩下裏也沒有作朋友的可能性。那末,他為什麽這樣待我們好呢?父親在床上安然的睡熟了,她坐在床下面一張短榻上沉沉的想著,只管這樣的想下去,把臉都想紅了,還是自己警戒著自己:父親剛由家裏移到醫院裏來,病還不曾有轉好的希望,自己怎樣又去想到這些不相幹的事情上去!於是把這一團疑雲,又擱下去了。

自這天起,隔一天半天,家樹總要到醫院裏來看壽峰一次,一直約有一個禮拜下去,壽峰的病,果然見好許多。不過他這病體,原是十分的沉重,縱然去了危險期,還得在醫院裏調養。醫生說,他還得繼續住兩三個星期。秀姑聽了這話,非常為難,要住下去,哪裏有這些錢交付醫院?若是不住,豈不是前功盡棄!但是在這為難之際,院役送了一張收條進來,說是錢由那位樊先生交付了,收條請這裏關家大姑娘收下。秀姑接了那收條一看,又是交付了五十元。他為什麽要交給我這一張收條,分明是讓我知道,不要著急了。這個人做事,前前後後,真是想得周到。這樣看來,我父親的病,可以安心在這裏調治,不必憂慮了。心既定了,就離開醫院,常常回家去看看。前幾天是有了心事,只是向著病人發愁,現在心裏舒適了,就把家裏存著的幾本鼓詞兒,一齊帶到醫院裏來看。

這一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來了,恰好壽峰已是在床上睡著了。秀姑捧了一本小本子,斜坐在床面前椅子上看,似乎很有味的樣子。她猛擡頭,看見家樹進來,連忙把那小本向她父親枕頭底下亂塞,但是家樹已經看見那書面上的題名,乃是“劉香女”三個字。家樹道:“關大叔睡得很香,不要驚醒他。”說著,向她搖了一搖手。秀姑微笑著,便彎了彎腰,請家樹坐下。家樹笑道:“大姑娘很認識字嗎?”秀姑道:“不認識多少字。不過家父稍微教我讀過兩本書,平常瞧一份兒小報,一半看,還一半猜呢。”家樹道:“大姑娘看的那個書,沒有多大意思。你大概是喜歡武俠的,我明天送一部很好的書給你看看吧。”秀姑笑道:“我先要謝謝你了。”家樹道:“這也值不得謝,很小的事情。”秀姑道:“我常聽到家父說,大恩不謝。樊先生幫我這樣一個大忙,真不知道怎樣報答你才好。”說到這裏,她似乎極端的不好意思,一手扶了椅子背,一手便去理那耳朵邊垂下來的鬢發。家樹看到她這種難為情的情形,不知道怎樣和人家說話才好,走到桌子邊,拿起藥水瓶子看了看,映著光看看瓶子裏的藥水去了半截,因問道:“喝了一半了,這一瓶子是喝幾次的?”其實這瓶子上貼著的紙標,已經標明了,乃是每日三次,每次二格,原用不著再問的了。他問過之後,回頭看看床上睡的關壽峰,依然有不斷的鼻息聲。因道:“關大叔睡著了,我不驚動他,回去了,再見吧。”他說這句再見時,當然臉上帶著一點笑容。秀姑又引為奇怪了,說再見就再見吧,為什麽還多此一笑呢?於是又想到樊家樹每回來探病,或者還含有其他的命意,也未可知。心裏就不住的暗想著,這個人用心良苦,但是他雖不表示出來,我是知道的了。

正在秀姑這樣推進一步去想的時候,恰好次日家樹來探病,帶了一部《兒女英雄傳》來了。當日秀姑接著這一部小說,還不覺得有什麽深刻的感想,經過三天三晚,把這部《兒女英雄傳》,看到安公子要娶十三妹的時候,心裏又布下疑陣了。莫非他家裏原是有個張金鳳,故意把這種書給我看嗎?這個人做事,好像是永不明說,只讓人家去猜似的,這一著棋,我大概猜得不很離經。但是這件事,是讓我很為難的。現在不是安公子的時代,我哪裏能去作十三妹呢?這樣一想,立刻將眉深鎖,就發起愁來。眉一皺,心裏也兀自不安起來。

關壽峰睡在床上,見女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便道:“孩子,我看你好像有些不安的樣子,你為著什麽?”秀姑笑道:“我不為什麽呀!”壽峰道:“這一向子,你伺侯我的病,我看你也有些倦了,不如你回家去歇兩天吧!”秀姑一笑道:“唉!你哪裏就會猜著人的心事了。”壽峰道:“你有什麽心事,我倒閑著無事,要猜上一猜。”秀姑笑道:“猜什麽呢?我是看到書上這事,老替他發愁。”壽峰道:“咳!傻孩子,你真是‘聽評書掉淚,替古人擔憂’了。我們自己的事,都要人家替我們發愁,哪裏有工夫替書上的人發愁呢?”秀姑道:“可不是難得樊先生幫了咱們這樣一個大忙,咱們要怎樣的謝人家哩。”壽峰道:“放著後來的日子長遠,咱們總有可以報答他的時候。咱們也不必老放在嘴上說,老說著又不能辦到,怪貧的!”秀姑聽她父親如此說,也就默然。這日下午,家樹又來探病,秀姑想到父親“怪貧”的那一句話,就未曾和他說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