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天空(四)(第2/3頁)

那是他這一生中嘗過的最極致的柔軟與甜美。

再之後,兩個小時以後……

地下室的小門被同鄉砸開,他揉著困頓的雙眼打開門,被接下來的消息砸到瞬間清醒,清醒又迷蒙,懷疑自己在夢中。

顧天音兼職的酒吧大火,顧天音被緊急送往醫院,生死未蔔。

一個半小時後,外公被同村用自家四輪車送到江城,直接在火車站與顧天北匯合。

火車的鳴笛聲推動著少年擠上午夜擁擠的車廂,他護著外公,站在鏈接兩節車廂的中間地帶,眼前是陌生的風景,耳邊是穿越隧道時呼嘯的風聲。

他的腦子裏,還混沌不堪地猜著,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夢。

有小孩子的哭聲響徹整個車廂,被大人溫聲撫慰幾句又漸漸消下去,身側,有人蹲在地上捧著一盒泡面呼呼吞咽,前面座椅上,有大叔脫了鞋,睡得張大了嘴巴,鼾聲震耳。而周圍的人,皆是習以為常的木然。

只有他,壓抑住內心惶惶不安的緊張,假意平靜地觀察著眼前這人間百態。

外公終於支撐不住,坐在行李上打著盹,又過了許久許久,耳邊逐漸安靜,似乎滿車廂都進入夢境,只有他,清醒地站在車廂中,望著遠方黑漆漆的天空,疑在夢中。

直到,他們被人流拋在車水馬龍的都市中,背著行囊,舉目茫然。

直到,他推開重症病房的門板,看到傷痕累累的顧天音。

直到,醫生理智的診斷字字入耳:“全身百分之四十燒傷,伴隨急性腎功能不全。”

顧天北恍若大夢初醒,被現實擊打地幾乎站立不穩。

他這才覺悟,與年畫的那一吻,竟是人生訣別。

……

頭頂上鮮紅的“手術中”三個大字淩厲刺眼,顧天北盤算著天價的醫療費,只感覺萬重大山壓上肩頭。

酒吧老板在大火中喪生,責任不明,賠償不清。他拿出自己打工攢下的,預備用來上學的全部積蓄,也只能勉強支撐顧天音在醫院不足一周的花費。

借來的錢也在一點點減少,很快就要見底,外公心力交瘁,一輩子貧窮自強,從不拿人手短的老人強撐著心中巨大的悲痛,幾乎用哀求的態度聯系著所有能聯系到的親朋舊友。

一夕之間仿若蒼老十歲。

半個月後,顧天音情況漸漸穩定,卻不哭不笑,不再開口說話。

她那副空靈美好的嗓子,被大火拿了去。

她右邊側臉的下頜部位,被大火灼燒,留下醜陋的“吻痕”。

她拼搏幾年努力得到的一切,頃刻化為灰燼,包括那個引她走上音樂道路的迷人主唱。

一切都像一場夢,來去匆匆。夢醒了,她被打回原型,依舊是那個一無所有的、茫茫看不見前路的顧天音。

醫院的繳費通知單一張一張地遞過來,輕飄飄的紙頁,壓得顧天北喘不過氣來。

他木然走在街頭,心下戚然想著,即使砸鍋賣鐵、即使賣血,也堵不上醫院這個巨大的窟窿。

他一窮二白,無過人之處,無絲毫特長,手無縛雞之力,難道要去賣身不成?

也許是蒼天有耳,一周後,他真的將自己賣了出去……那是他輾轉找雜活打工時經過的廣場,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不知為何聚滿了人群。

他繞道而行,偏偏在一個大大的橫立的宣傳牌邊被一個叼著煙的男人攔住,那人將他來來回回打量了三四遍,在他蹙眉的冷淡與漠然中,輕輕吐了口煙圈。

“誰說這一天沒一個像樣的人選,這不就來了嗎?”

男人說,他們是一個新開的經紀公司,老板有錢任性,廣招天下有為青年,參加比賽。

其實說白了,就是趁著選秀大潮的興起,借著比賽的由頭,辦一場馬馬虎虎的比賽,宣傳自家名不見經傳的公司,順便,簽幾個合眼緣的新人。

顧天北後退一步,錯開他噴出的煙霧,“我還要去打工,不好意思,請讓一讓。”

“打工能掙幾個錢,你打五年工,都不如在我們這拿個冠軍掙得多。”

他心中微微一動,依舊蹙著眉退開,“我不會才藝。”

“不會可以學,”那人仿佛因他的一再推拒而產生了興趣,“就你這張臉,這個氣質,天生就應該站在舞台上,而不是滿大街跑著去打小工。”

……

兩天後,顧天音出現藥物排斥,再次被送往重症室,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顧天北找到公共電話亭,撥通前日那男人留給他的電話。

在白紙黑字的合同上落下姓名的那瞬,腦海中浮現的,全是年畫笑嘻嘻的聲音,郎朗入耳:“顧天北,你的名字真好聽,天南地北,多遼闊,多大氣。”

天南地北,煢煢孑立,多寥落,多諷刺。

他嘴邊漾起一絲苦澀的笑容,將那合同條款再次閱覽一遍,幾行刺眼的字句,亙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