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天空 (二)
天邊沉沉地拉開一條口子, 稀薄的白光一寸寸湧進來, 年畫終於關了電視機,回到臥室床上去睡。
她不敢拉上窗簾, 怕自己睡得太久太沉, 錯過了顧天北落地後的第一通電話。
心裏不安穩,斷斷續續睡到下午一點多,年畫撥了顧天北的電話,通了,但他沒接。
她靠在床頭等了十幾分鐘, 想了想,又撥了第二個過去,這次,他對方直接掛斷。
年畫終於沉不住氣了。
腦子裏的胡思亂想正欲漸漸成型, 手機上進了一條短信,來自顧天北——現在在忙, 別擔心, 稍後聯系你。
他那邊現在還是晚上, 他剛剛落地, 就已經在忙。年畫手指在鍵盤上刪刪減減, 刪掉那一長串喋喋不休的問詢,最後只回復一個:好, 你自己好好的。
到了晚上七點多,顧天北的電話終於進來了,年畫正在洗澡, 手機放在外面洗臉池上,聽到電話鈴聲,她顧不得擦去滿頭的泡沫和滿身的水,隨手扯了浴巾胡亂裹上沖出來。
因為匆忙,說話時聲音還在喘。
沉默一瞬的電流中,顧天北低聲叫她,“年畫。”
“嗯,我在。”她繃著一根弦,為他接下來任何方向、任何色彩的話語做好心理建設。
電話那端,男人卻是一如既往的平靜,甚至還輕輕地笑了一下,聲色寵溺:“吃飯了嗎?”
年畫點著頭答:“吃了,肚子都撐地鼓起來了。”說話間還作勢摸了摸癟癟的肚子,其實什麽都沒吃。
“好好吃飯,不要暴飲暴食。”顧天北像哄小孩似的,微嘆了口氣。
年畫抓著他嘆息的尾巴,脫口而出:“舊金山現在應該是淩晨,顧天北,你一夜沒睡嗎?”
“沒,怎麽會,”顧天北啞著嗓子,輕輕打了個哈欠:“睡到半夜突然想起忘記給你打電話,你不會怪我吧。”
他聲線慵懶,透著淡淡的倦意,顯然是大夢初醒混混沌沌的模樣。
年畫發梢不住地滴著水,滴到她背上,也落到地板上,頭發粘粘糊糊的,渾身不舒服,她忽然失去了與他周旋試探的耐心,“姐姐那邊……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顧天北慢慢答,“不是什麽大事,你不要擔心,我回去告訴你。”
年畫光腳踩著地板上的水,看那水跡在幹燥的地板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腳印,很快濕答答一整片,她咬了咬唇,忽然忍不住了:“顧天北,你騙我。”
“……”
“你答應了的中秋節要帶我去看姐姐,如果不是臨時出了什麽狀況,你不會連夜趕往舊金山,不會落地六七個小時才給我打電話,更不會一夜不睡。”
從接到他微信的那刻起她全身的神經就緊緊繃著,擔心他,擔心他發生什麽事情,又擔心他一個人悶著,什麽都不講。
果然,他一如既往地緘默。
年畫深吸一口氣,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試圖讓聲音聽上去輕松一些:“顧天北,我不是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初中生了,也不是那個不知輕重的高中生了,我已經長大了。我不需要你像保護小孩子一樣將我保護起來,無微不至地照顧,好事與我分享,壞事一概隱瞞,我現在是一個成年人,是可以和你同承擔共面對的成年人,我需要的是站在你身邊,而不是躲在你背後。”
她聽見顧天北輕輕的嘆息,鼻頭隨即一酸,“顧天北,請你不要給我愛你的權利,卻剝奪我愛你的義務。”
“……”
沉默彌漫著兩個人,顧天北輕輕拉開窗簾,打破兩人無聲的對峙,舊金山的黎明到來了。
顧天北的嗓音冷靜、沾染著清晨的涼,手指卻疲倦地揉上眉心:“我現在在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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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金山,UCSF醫學中心。
顧天北只身穿越幽深的走廊,窗外天邊被扯開一條漸長的口子,開口面逐漸擴大,緩緩消融,終於與目之所及的遙遠邊界融為一片橘紅,太陽緩緩升起來了。
耀眼,卻不溫暖。
顧天北目不斜視,徑直推開走廊最深處的一間病房,輕輕將門帶上。
顧天音睫毛緊閉,睡得沉重而痛苦,下頜骨處的皮膚微微皺著,似乎那不甚平坦的毛孔之間夾雜了許多難言的忍耐。
顧天北的手指在她臉側停留一瞬,又悄無聲息離開,終究沒敢摸上去。
顧天音緩緩睜開眼,在看清面前人的那一瞬,眼睛彎彎眯起,笑了。
他們姐弟倆,有著如出一轍的漂亮眼睛,淺眸含水,不笑時像桃花,彎起來,似月牙。
顧天音微動了動脖子,顧天北立即彎腰將她的枕頭調整好,讓她舒服地倚著,他在她面前靜立,雙唇輕抿,看不分明情緒。
顧天音拉了拉他的手腕,問他:“打完電話了?”
她的聲音嘶啞,夾雜著難掩的沙。此時睡夢中初醒,更顯得沙啞難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