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燭深寒淚下殘編(第2/3頁)

“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2]?”褚仁腦中,突然湧起了傅山的這句詩。被改朝換代腰斬了一生的傅山是在不生不死間活著,自己此時,又何嘗不是?前路漫漫,再也沒有什麽可期待的事情了,活著,又有什麽意思?褚仁擡頭望向老槐樹那猶如冠狀動脈的粗大枝杈,想著,若解開衣帶,系上去,應該可以死了吧?不知道死後,能不能回到現代?

褚仁暗自苦笑了一聲,回到現代又如何,上學?工作?成家立業?取出這匣紙,仿造傅山的書法?一樣是無聊的一生,只是重復的方式不同罷了。在現代也是一樣,沒有人在等,沒有人在意自己的生死,回去,又為了什麽?驀地,褚仁又想起了齊克新和古爾察,就算是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背棄了自己,這兩個人也絕對不會!就算只為了那三十五年之約,也該好好活著吧……

隱約間,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清瘦的人影,拄著杖,走路還有點一瘸一拐。褚仁忍不住站了起來,睜大眼睛張望。

那是一個清臒的中年男子,青衣,赭帽,滿面風塵。

那男子走了過來,深施一禮,問道:“這位小哥,請問傅青主傅先生是否住在此間?”

褚仁笑了,笑得無奈又落寞,果然是想躲也躲不開,這大概就是天意吧?自己的這一生,終究會和傅山牽扯在一起,分也分不開。

“傅先生十年前就不住在這裏了,他現在住在太原城橋頭街,“衛生館藥餌”那家藥店便是他開的,在太原很有名氣,您去到那裏一問便知。”

“哦……多謝告知。”那男子微微有些失望,一瘸一拐地轉過身,就要離開。

“您的腳……是扭傷了嗎?在下粗通醫術,要不要我幫您看看?”褚仁說道。

褚仁扶著那男子坐下,將他的褲腳卷起,用手一觸他的腳踝,便覺得情況有些不對,“您這不是扭傷啊,腿上有舊傷?”

“嗯。”那男子點點頭,“去年夏天在南京城外遇到匪徒,受傷從驢背上摔了下來。”

褚仁繼續將那男子的褲腿卷到膝蓋之上的大腿中段,那男子似乎有些緊張,縮了一下腿,肌肉都繃緊了。

“您這麽大歲數了,還羞醫嗎?”褚仁溫和地笑著,輕輕按壓著那男子的膝蓋,“放松,放松……”

雖然在醫術一道上,褚仁蒙傅山的傳授並不太多,醫術也只是平平而已,但從小被傅山訓誡著,對醫德的重視和對醫道的敬畏卻根深蒂固,只要一遇到病患,那種發自內心的溫柔寬和的態度,和傅山與傅眉幾乎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舊傷沒有調養好,便活動太過,筋肉都攣結了,走路時間一長,便會再犯……這病症,恐怕不太好調養了。”褚仁邊說,邊在幾個穴位上緩緩下了針,“您找傅先生,是慕名求醫嗎?”

那男子笑道:“也是求醫,也有其他事情要拜訪,”

“我手邊沒有藥,先下針幫您止住痛,這樣行動方便些,待到了太原,再請傅先生做調理吧。”褚仁解說道。

“這裏可有客棧?”那男子問道。

“這裏是個小村子,要到盂縣城裏才有。”

那男子皺起了眉頭,似乎有些為難,“現在過去,只怕城門已經關了……”

褚仁起了針,笑著說道:“走快點,應該能趕上的,左右沒什麽事,不如我送您進城吧。”

那男子一手拄著荊杖,一手被褚仁扶持著,在夕陽的余暉中,緩緩走著。

“你送我進城,不和家裏說一聲,家人不會擔心嗎?”那男子問道。

“我沒有家人……”這五個字,飛快地從褚仁嘴裏溜了出來。

那男子盯著褚仁的臉,看了片刻,問道:“怎麽?和家人鬧別扭了?”

褚仁苦笑一聲,“我沒有問您姓名來歷,您也別問我因果緣由,相濡以沫之後相忘江湖,這樣灑脫一點不好嗎?”

那男子笑道:“所謂相濡以沫,是互相扶助,你幫了我,我還沒有幫到你呢。”

褚仁看了那男子一眼,心道,只不過是萍水相逢,像這樣交淺言深合適嗎?

“你不知道我是誰,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有什麽心事,就當說與關山大地,說完之後,心中的郁結也可隨風散了,豈不灑脫?”那男子又勸說道。

褚仁自嘲地一笑:“天大地大,竟沒有我的立足之地。”

那男子腳步一滯,盯著褚仁的眼睛看了很久,突然問道:“你這是想尋死嗎?”

“不是想尋死,只是不想活了……”褚仁也盯著那男子,輕聲說道。

“我明白。”那人點點頭,“‘不生不死間,如何為懷抱? ’天下有無數人在不生不死間活著,非止你一人,既然別人都沒有尋死,你有什麽理由不活著?”

褚仁沒想到,這男子也吟出了傅山這句詩……那男子的眼睛,在黃昏幽暗的光線中閃著精光,褚仁突然覺得有點不敢逼視,遂掩飾似的說道:“針灸的效力快過了,等下你的腿會痛,這樣走下去,恐怕會趕不及關城門的,還是我背您吧!”說完,也不容分說,便背起了那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