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冷浸幽人徹骨寒

“……不要忘了自己的根。”聽著傅眉的轉述,褚仁心中頗為感慨。

四百年後,滿族已經失去了他的語言……褚仁記得看過一個報道,說最後一個在生活中說滿語的老人也已經去世了。為了這片統治這片大好河山,滿人星散到神州大地各處,失去了維系自己語言的土壤。又在漢文化的包圍與浸潤中,不斷地自我截除和自我閹割自己的文化。到了最後,這個屠戮了漢人的軍民,占領了漢人的江山,剝奪了漢人的衣冠的民族,卻成了漢化最深的民族,混居在漢人之中,完全看不出區別……粵語、滬語尚在,而滿語卻沒了……

世事如棋局,褚仁不知道該為白子悲傷,還是該為黑子悲傷。也許歷史就是這樣,翻雲覆雨之間,最繁華的必然被摧折為最微賤的。就像那些不得不靠賣字賣畫為生的明的遺老遺少,就像當今住在北京老城區,那些幾代人擠在舊平房中的人。曾經,上推幾代,他們或許都是王謝堂前的燕子吧?如今卻在舊宅之上,買不起一平米的立錐之地。

把玩著那枚核雕,翻著那幾卷書冊,聽著傅眉的敘述,褚仁眼中又有了淚。

“這麽大了,怎麽還是這麽愛哭?”傅眉故作輕松地笑道。

“我才沒哭……”褚仁深吸了一口氣,抑住了淚水,問道,“古爾察呢?他身體如何?”

“我沒為他把脈,看著氣色還好,稍微胖了一些……”

“屋裏暖和嗎?他們穿著什麽衣服?”褚仁又問。

“屋裏有炭火,不覺得冷……”傅眉努力回憶著,“穿的什麽衣服……倒也沒什麽特別的。”

“那帳子、被褥、椅袱一類的呢?新還是舊,什麽質地的?”

傅眉臉上露出些為難的神色,“我沒留意,應該都和以前一樣的,沒有太大變化。”

褚仁長出了一口氣,又問:“文房四寶呢?”

“都是上好的……你放心,這方面應該是沒有苛待他們。”

褚仁低頭盤算著,小聲嘟囔了出來:“吃的什麽你看不到,其他下人也看不到……那熏香呢?有沒有熏香?阿瑪最喜歡這個!”

傅眉搖搖頭,神色間倒像是有些歉然。

褚仁長嘆了一聲。

傅眉見褚仁郁郁,忙從懷中拿出了那張畫,交給褚仁,“這個……古爾察倒是替我們保下來了。”

褚仁接過畫,慢慢展開,露出了裏面的那柄骨刀。

倒像是圖窮匕見似的,褚仁有些心虛,擡頭瞟了一眼傅眉,見傅眉正盯著自己,便慌亂地低下頭去,小聲嘟囔道:“怎麽把這東西也帶出來了……”

“這是什麽?古爾察說這是你的心尖子。”傅眉笑著,但語氣中微微帶著些異樣。

聽了這話,褚仁也笑了,“這話倒對!你不是總問我胸口的疤痕是哪兒來的嗎?就是它紮的。”

“誰紮的?!”

“它紮的。”

“我問是誰拿著它紮的?”傅眉有些急切。“

我也不知道那人叫什麽?”褚仁一笑,便把那件事的前因後果一一說給傅眉聽了。

“這晦氣東西,還留著它做什麽?!“傅眉聽完,抄起那骨刀,就要丟出去。

“別!“褚仁急忙攔住,“那兩兄弟當中的弟弟,長得有六七分像你。”

傅眉笑了,那笑容,像是吹皺一池春水的和風,瞬間讓人柔軟起來。傅眉把那畫和骨刀重新卷好,塞到褚仁懷裏,說道:“你留著吧。”

褚仁用手盤弄著傅眉粗長柔滑的辮子,淡淡的皂角香彌漫開來,那種幹凈而清爽的氣味讓人心曠神怡。

“我是王爺的獨子……”褚仁的聲音有些幽怨。

“你現在娶妻生子也不晚啊。”傅眉輕聲說。

“那樣的話,孩子是姓傅的,不是姓愛新覺羅的……阿瑪不一定會開心……”所謂傳宗接代,應該是四百年後,會有一個孩子,背著書包從東城那個狹窄巷弄跑出來,回首指著那方殘破門墩說道:“這裏就是我們家祖上的老宅子,前清的端重親王府!”如果只是留下了血脈,沒有留下身份,就像無根之木,無源之水一樣,《清史稿》中,“齊克新”那一條下面,記載的依然是“絕嗣”二字,那樣,又有什麽意義呢?

褚仁想著,嘆息了一聲,百無聊賴的拈起自己的辮子。古爾察說過,辮子上棲息著滿人的靈魂,只是不知道,漢人留了辮子,是否靈魂也會在辮子上棲息?若如此,將靈魂的發絲緊緊編結在一起,是否就能相守一生,不離不棄?

路再長,也有走完的時候。回去的路上,兄弟間歡聲笑語,別有一番景致。可是,二人擡眼看過去,卻見“衛生館藥餌”的門口,赫然是一對白紗燈。

莫非是……奶奶[1]?!褚仁一驚,一把拉起傅眉的手,急急忙忙向家門口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