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日偷生如逆旅(第2/3頁)

傅眉收了那帶子,問道:“說吧,想吃什麽?”

“每年中秋前後,是河蟹上市的季節,往年家裏總要買上很多……”

傅眉有些悵然,“晉省不大產蟹,祖母所在的盂縣是個小地方,只怕不易覓得,要到太原等大城才好……”

“我只是隨口一說罷了,若不好買,有肉就行,我可是無肉不歡的。”褚仁忙道。

傅眉伸出食指在褚仁額頭點了一下,“你等著,我送你兩只螃蟹。”

傅眉說罷,取出一張一尺見方的紙,援筆濡墨,刷刷點點,兩只橫行的河蟹便躍然紙上,左邊那只張著鉗子,頗有幾分耀武揚威的姿態,右邊那只斜著身子,八爪伸張,似乎是勉力要跟上左邊那只的步伐,竟是栩栩如生。只見傅眉又是刷刷幾筆,上方兩莖蘆葦折腰垂首,下方數叢衰草,點點水波,活脫脫一幅《蘆蕩秋蟹圖》[1]。

“古人畫餅充饑,我們畫蟹解饞,也不失為一樁雅事。”傅眉拎起那畫,轉頭對褚仁笑道。

兩人大笑著,在紙上塗畫著各種美食,那些他們在富貴歲月中曾經享受過且並未珍惜的美食,如今想再要重品,已是奢望……一個是因為天下更替了姓氏,另一個是因為時間折疊了人生。

笑著笑著,夜便深了,便有絲絲縷縷的秋涼,從窗椽門縫中湧入,讓兩人不自覺的緊了緊身上薄薄的單衫。

十月初一,冥陰節。

北京,東便門外,三忠祠。

堂上供奉著諸葛亮、嶽飛、文天祥這“三忠”的塑像,卻沒有香火。初冬的天時,門外有陽光,還不覺得冷,室內卻是凝冰握雪的寒。

四下裏環坐著一群人,有官衣的,也有便服的,更有那官帽上的翎子,可笑地向後伸張著,配上胸前補子上的織繡,只能讓人想起“衣冠禽獸”這四個字。尤其是所有人的腦後,都垂著一條或長或短,或黑或白,或粗或細的辮子,像條尾巴。

只有兩個人,是沒有辮子的。

一人坐在正中,五十來歲的年紀,一身交領右衽的玄衣,襯著白得沒有血色的一張臉,一柄簡素的玉簪束著發髻,正是被俘的袁繼鹹。另一人站在門口,頭戴黃冠,身穿絳紅色的道袍,兩幅廣袖像是吃滿了風的帆,擋住了門外僅有的陽光,也擋住了門外肅立的八旗兵丁的視線,正是傅山。

那些“衣冠禽獸”們,七嘴八舌的,在勸袁繼鹹投降仕清。那話音,有吳儂軟語,也有晉陜鄉音,嘈嘈切切,聽得人心煩。傅山一個一個看過去,見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有老師的舊門生,舊下屬,也有當年三立學院的同學,甚至還有當初上京鳴冤的那群人中的一個。如今,他搬出了當年的冤案,口沫橫飛地陳說著大明的腐敗和昏庸,頌揚著大清的寬仁。做了狗,穿了新狗衣,便搖著尾巴,四處勸別人也同列。

傅山不由得一聲冷笑,卻見老師以目示意,便欠身一禮,退到了一邊。

勸降的話,車軲轆一樣說了好幾遍,已經全無新意,那些紛亂的聲音漸漸止了。

袁繼鹹方擡起頭來,眸子中精光一閃,掃視了一下眾人,朗聲吟道:“天地治亂,理數循環[2]。湛茲正性,鼎鼎兩間。有懷鄉哲,炳耀丹青。維唐中葉,秀聳二顏。越在宋季,文山疊山[3]。成仁取義,大德是閑。哀我遜國,方黃臭蘭。名成族圮,剛中良難。淑慎以往,學問攸關。我心耿耿,我氣閑閑。從容慷慨,塗殊道班。居易俟之,敢幸生還。”說完雙目一閉,一言不發。

待那些說客悻悻散去,傅山撲身跪倒,叫道:“老師!”聲音中帶了幾分哽咽。

“你終於來了……”袁繼鹹睜開眼睛,他的頸中,斜斜的亙著一條青黃的印痕。

傅山泣道:“老師,您這是……”

“在九江船上自縊,卻沒有死成。”袁繼鹹淡淡說道,“後來絕粒七日,竟又未死成……”

“那是為何?”

“千古艱難唯一死啊……絕粒到五日六日,靈台一片清明尚在,尚能夠克制食欲,秉持正道。但到了第七日,人已經昏昏欲死,肉身便已不從意志,此時若有人灌喂漿水,唇、舌、喉便會接納,如此,便功虧一簣。之前朝廷旌表節烈,常見到有節婦絕粒而亡的,此時親身體會方知,若要絕粒,除去本人要有絕大願心之外,總歸還需家人的成全,否則便是死,也死不得……”袁繼鹹幽幽嘆道。

“那……老師有何打算?”

“天不欲余為疊山,敢不為文山哉?江南未定,流寇四起,清廷對我,不會有太多耐心,門外十余名兵丁日夜看守,每日十余人輪番勸降,所費人力物力,是不容總這樣拖下去的……更何況,韃子為安定天下人之心,忙於旌表忠烈,遲早自會遂了我的心願,全了我的忠義之心,讓我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