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令(三)

流言雖然有些荒誕不經, 但有些事兒也沒說錯。

沈度帶著姬央的確曾出現在渤海之濱。冀州境內隱居的神醫華鵲就住在渤海畔。

沈度尤記得當初帶著姬央巡邊時, 她說她還沒見過海,讓他以後再有這種機會時一定還帶著她。

當時沈度心裏想的是“絕無可能”,如今只余悔恨。那時候如果不是那麽不經心, 姬央也許就不會像如今這般決絕。

臨碣石,以觀滄海, 海上生明月, 亦有金烏沐浴而出。

日出吐橙, 光麗而瑰。

沈度立在崖邊,衣袂被海風吹得獵獵作響,側頭看著身邊立著的水晶棺。

棺中有人, 只是閉目而寐,無緣眼前之美景,但唇畔隱有一絲微笑,卻又像是感知了這美景一般。

然則這自然是自欺欺人的。姬央唇畔的笑容,不過只是她決絕的證據而已。戚母看那笑容, 自覺傷了自尊, 亦提醒著沈家的背信棄義、忘恩負義。

沈度看那笑容,方知姬央原來是那般想離開, 連死都成了一種解脫。

可惜戚母為了控制他,毒0藥成了長眠之藥, 他放不過她,以水晶棺藏了,也要日日相對。

不過棺材並不是棺材, 亦可說是長眠之床。華鵲對芙蓉液亦束手無策,但見獵心喜,不用給酬金也願傾力以救。

水晶棺正是華鵲的建議。姬央如今的狀況是最怕受風近氣。一旦沾染了塵世之氣,身體就會一日復一日衰敗。

以水晶棺藏身,沈度再將棺中氣盡吸而出,姬央便被封入了與世隔絕的水晶棺中,成了等待喚醒的睡美人。

沈度隔著水晶看姬央的時間實在太長,以至於他偶爾甚至會覺得她的睫毛在顫動,便激動地想她是不是要醒了?她練有龜息功,當初是不是使詐在騙戚母?

時間一日一日的流逝,諸多僥幸,都一一成了絕望。

沈度伸手隔著水晶摸了摸姬央的眼瞼,那樣美的眼睛,長此已久的合著,太過浪費而讓人扼腕嘆息。

指尖碰不到溫潤的肌膚,所觸皆是冰涼一片,其實這樣日日看著,距離未能盈寸,卻像是天人之隔,摸不到、碰不得,比起避而不見卻是更折磨人。

可是舍不得呀,就是這麽看著,還能看著,已經覺得是莫大的恩賜了。

太陽從海邊上像一個圓球跳出時,有些俏皮,讓沈度很自然就想起了姬央活潑的時候。

在曉莊時,他們也一起看過東山日出。回憶的綺靡瑰麗比這日出之景毫不遜色。

她的人真的生得很美,奪天地之造化,讓任何贊美之詞在她面前都顯得匱乏,以致很少有人會稱贊她的容貌。

有些人的美需要時時刻刻的贊美,仿佛才能印證她的美。但於姬央而言,這些都是無需的,美似乎本身就是以她為模的。

可是再美的容顏,日日看著也就不覺得稀奇了,拽在手裏的東西,總覺得隨時想看就能看到,所以便可以無所顧忌地忙碌,“失去了才懂得珍惜”這種話誰不知道?可誰又真的當真過?

沈度看得目不轉睛而至癡迷,一直到日耀中天,才回過神來。他用衣袖拂了拂水晶棺上看不見的灰塵,怕姬央聽不見所以將嘴唇貼在水晶棺上道:“等會兒再帶你來看日落。”

從渤海之濱轉而南下到了泰山,沈度的行蹤一點兒也不匆忙,遊山玩水似地清閑,瞧著似乎並不著急救姬央。他當時對戚母說的也並非全是氣話,這樣子平靜的待在一起,未必就差過讓她醒來。

姬央如果醒來,連沈度自己都沒有臉再留住她。

在泰山腳下沈度賃了一間小屋,有小孩兒見他背上背著那麽大一個匣子,又珍而重之,便猜測裏面有糖,一路尾隨而不肯離開,引來了一個十來歲的半大孩子,這個年紀早已經知道銀子的重要了,那匣子裏必定有重寶,夥同了好幾個黑小子趁夜摸入了小屋。

沈度從床上坐起來,用被子將床內側的水晶棺蓋好,對著那五、六個被點了穴的臟孩子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別吵著我娘子睡覺,她有起床氣。”

不久這條街上就傳聞說來了個瘋子,說他成日對著一個匣子說話,但誰也不知道匣子裏裝的是什麽。

沈度背著姬央在泰山轉了一個來月,她說想來泰山,沈度不知道她想看什麽,就幹脆一處不落地都去走走。

泰山自古就有不少神跡,所以歷代帝王封禪之地都在這兒,且遇仙之說頻傳。

沈度帶著姬央在泰山轉那麽久未嘗不是也抱著遇仙的僥幸,因為華鵲之所以見獵心喜,真是因為芙蓉液從未有過解藥,卻有人曾經蘇醒過,一個可以解開的難解之題,神醫都很有興趣。

大雪將整座山銀裝素裹,寒風在門外呼嘯,將漏風的窗戶吹得“啪”地一聲打在墻上,沈度在床上盤膝而坐,回身低頭看了看姬央,將水晶棺上的被子又往上拉了拉,然後起身走到窗邊想將那吵著姬央的窗戶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