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與義(六)

北苑的凈室重修之後比洛陽會通苑永樂宮的凈室還要來得雅致有趣一些, 雖然不如永樂宮那般奢華以漢白玉築池, 但卻在別致意趣上勝過了七分。

天然石砌池,道法自然,毫無人工造作之氣, 幾近天然。池畔有一處靈透假山,冒著熱氣的水從山頂流下, 形成煙霧籠罩的小瀑布, 若是換了以往的姬央, 光是這池子就能讓她歡喜地玩上半日了。

沈度的用心自在其中,否則普通人家的凈室怎麽會修成這樣,只是時過境遷, 姬央心裏湧起的不是感動而是酸楚。情濃愛深時,值得回憶的事情似乎並不多,到如今想起從前來,竟然無處不帶著痛意。有些心意來得太晚,反襯出昔日的薄情來。

北苑如此精雅的凈室, 終究還是會成為荷花池的淤泥。

姬央在凈室內只簡單洗去了趕路的塵灰便走了出來, 換了襲天清碧的薄羅衣裙。裙擺飄逸裊裊,似有雲煙從腳底升起, 托著她前行,真真是應了那句美人如花隔雲端了。

“祖母聽說你回來了, 在泰和院擺了一桌酒,就與幾個長輩還有五嫂她們聚聚。你也可以看看五嫂新過繼的棟哥兒。”沈度道。

姬央本是要拒絕的,卻突然問了句, “七弟妹也來嗎?”

“應該吧。”沈度倒是沒有具體了解過。

姬央點了點頭,隨著沈度進了泰和院。

泰和院內戚母見姬央進來,並未像以前那般起身讓禮。畢竟時移世易,盡管樊望還依舊立了個傀儡姬姓皇帝,但實際上朝野大全盡在手裏,那小皇帝的下場最好也就是圈禁了。所以姬央這個公主也算是名存實亡了。

姬央緩步從門口邁入。逆著光戚母在看到姬央的一瞬間,心裏就起了波瀾。

在這之前,戚母從沒如薛夫人那般擔心過沈度會栽倒在姬央的石榴裙下,盡管沈度近日的所作所為也叫她擔心,但在戚母心底還是覺得姬央那容貌就算能讓沈度迷戀一時,但絕不能持續一世。

美則美矣,太過天真燦爛,眼底清澈如水,是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人,叫人興致過後不會有太深刻的留戀。

然後今日從門口邁進來的人,流於表面的美已經沉入了骨頭裏,吸引人的不再是那張國色天香的臉,而是氣韻。

所謂傾城美人,歷代皆出,但堪稱風華絕代的卻寥寥可數。盡管以前姬央也稱風華,但那是她美得太過出色以至於可以些許彌補氣韻之不足,然今日風華之出,猶如中秋月圓之月華,如羊脂玉之瑩光,如白瓷之光釉,沒有這一層光暈,那再美也不過是凡物。

姬央的眼睛依舊清澈,但眼底卻不再是澄澈的白石,叫人一眼望穿,那秋波裏漾著故事,不同人的感受的故事便不一樣,只是看著便已經引人入勝。

女人美到了骨子裏,那美麗就成了武器,一如蘇姜。

不同於戚母心裏的波濤,姬央就像沒看見戚母和薛夫人一般,直直地走到飯廳中上座坐下。

滿堂之人看見她如此這般,皆面面相覷而無言。

姬央泰然自若地坐著,對旁邊的侍女道:“擺膳吧。祖母和阿姑也入席吧,不是給我接風洗塵麽?”

以往姬央那是真當戚母和薛夫人為長輩,所以禮讓、討好。至如今這些人在她眼裏不過是亂臣賊子之家人,她一個亡國公主若再笑臉相迎,那才真是苟且。

姬央心裏清楚得緊,沈度或許可能還有那麽幾分不想要地宮秘密的真心的,但戚母既然在今日擺下家宴,那明顯就是為了安撫她了。目前,她們該忍著的還是得忍著,該受著的還是得受著。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沈度在一旁居然一句話未說。

姬央如今可不在乎戚母和薛夫人的心情是否愉悅了,她擡頭吩咐玉髓兒道:“去叫阮姬過來伺候我進膳。”

阮韻是沈度的貴妾,品貌教養都沒得挑,姬央剛嫁過來時她就要到姬央身邊伺候,還是姬央自己推了的,今日卻不知為何她竟然主動提起了。

阮韻進來時,有些忐忑地看著姬央,不知為何安樂公主會突然提起讓她過來伺候。事有反常必有妖,這是常識。

阮韻微微擡起眼皮打量著上座的姬央,明明是熟識的人,卻覺得陌生極了,讓人摸不著底。

沈家吃飯講求食不語,姬央以前不太愛守這規矩,如今卻是覺得這真是個好規矩,至少能讓人心情舒坦地用完飯。現在用飯對餓過肚子的小叫花姬央來說已經成了很重要的事情。

飲過湯,姬央從阮韻手裏接過漱口的薄荷水清了清口,這才環視四周,做好開口的準備。

姬央看向對面的沈度道:“大家都在這兒,正好我有話說。”

阮韻終於知道為何會覺得安樂公主陌生了。姬央臉上那種高高在上的冷漠,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安樂公主可以驕矜、可以任性、可以爛漫,但卻從未有過對人的冷漠。那種冷漠甚至將姬央自己都包括在內了,似乎這世間只叫她厭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