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8頁)

三年前我畢業於首都那所著名的音樂附中,專業成績一直很好,高考時因為貪吃了一碗麻辣燙,連拉了三天肚子,文化課考試自然一塌糊塗,與自小夢寐以求的中央音樂學院失之交臂。

我既不願服從分配,又不想重回高三再吃二遍苦,從此成為父母眼中的無業遊民和問題少年。吃了半年閑飯之後,同學介紹了一份工作。每天下午我在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大堂演奏鋼琴,收入勉強夠養活自己。

這麽著晃了兩年,我徹底厭倦了替別人的衣香鬢影作活動布景的生活。我的終極夢想,是能夠進入法國或奧地利的藝術學院深造。但我的父母,只是某部設計院的普通工程師,家境不過小康,高額的學費和居高不下的拒簽率,都令人望而卻步。

直到彭維維從烏克蘭發來一封郵件,把奧德薩吹得天花亂墜,再加上留學中介巧舌如簧的忽悠,我終於動了心,靠著父母有限的積蓄,於三個月前持短期臨時簽證入境,成為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的預科學生。

出發前我趴在世界地圖上尋找奧德薩的位置。對於烏克蘭,我只知道,藍眼睛的保爾柯察金,是烏克蘭人,二戰時蘇聯紅軍的元帥朱可夫,也是烏克蘭人。

奧德薩市位於烏克蘭南部,濱臨黑海,曾是前蘇聯最重要的海港城市,始建於古希臘,從這裏,可以乘船到達羅馬尼亞、法國、希臘、意大利和土耳其。官方語言是烏克蘭語,街市流行語卻是俄語。

奧德薩國立音樂學院則是烏克蘭最古老的音樂高等教育學府之一,也是歐洲音樂學院協會成員。我希望這只是一條折衷之路,兩三年後能夠拿這段求學經歷當作跳板,得到其他歐盟國家的簽證。

但這個夢想,方才已被那位面目呆板的移民官員打擊至粉碎。他懶洋洋地告訴我,由於簽證申請材料的居住地址與現住址不符,如果我想續簽,必須由學校出具學生公寓的居住證明。

我說:“對不起,我已經搬離公寓了。”

“那就沒有辦法了。”他聳聳肩,表示愛莫能助,“法律規定,你必須提供和簽證地址一致的居住證明。”

“這是什麽白癡規定?”我很納悶,難道在烏國居住十年,為了續簽還要搬回十年前的居住地不成?

“或者,你可以搬回公寓。”他果然給我出這種餿主意。

操你大爺!氣急敗壞之下,我的中文粗口秀脫口而出,反正他也聽不懂。前社會主義國家的官僚作風,果然和國內如出一轍。

他則面無表情地攤開手,一本正經地說:“否則,你只能回到你來的國家去。”

我恨得想越過桌子掐死他,此刻距離我簽證到期的日子,已不到十天。學生公寓如今人滿為患,哪兒會有空位給我留著?

可是不如期續簽的後果,他也說得很清楚,從此我將成為非法移民,即“黑人”。從黑人變回合法移民,視乎個人的運氣,不是沒有成功的先例,但花費的時間和金錢,不比重新辦份申請省時省力。

我怏怏地返回學校,在公寓管理部泡了一個下午,卻毫無收獲,只好無精打采地沿著海濱林蔭道溜達回去。

夢遊一樣在路上晃著,我開始認真考慮後事,如果得不到續簽,接下去該怎麽辦。

經過一個三岔路口時,我想得出神,壓根兒沒注意到斜刺裏忽然沖出一輛轎跑車,等我意識到危險,早已躲避不及,大腦刹那一片空白。

刺耳的刹車聲裏,那輛跑車的前臉,緊貼著我的左側身體停下。我傻立在路中間,手指頭都忘了如何移動。

那司機可能同樣被嚇傻了,好半天才拍開車門,氣沖沖下來,手指幾乎點在我的鼻子上,用俄語大聲質問:“你!怎麽回事?”

我擡起頭,看到的是一張漂亮而囂張的臉,中國男人的臉。

忍了一天的怒氣在這一刻突然爆發,我揚起手中的背包一下下砸了過去,用中文破口大罵:“你他媽的撞了人還這麽牛逼,你誰呀你!有輛寶馬你了不起嗎?有本事你回中國放肆去,在人家土地上充大爺,算什麽東西!”

那人顯然被我潑婦似的發作給嚇了一跳,倒退兩步躲避著包中四散的雜物,也換了中文回應,“喲嗬,挺秀氣一小姑娘,怎麽這麽潑呀?走道不看路,你還有理了你!哎喲,還打人,你信不信我還手?”

我有點兒破罐子破摔,索性把潑賴進行到底,直逼到他的臉前,“行啊,你現在就還,不還手你是孫子!”

他盯著我,臉上劃過一絲奇異的表情,仿佛是驚訝,接著是恍然,然後笑了起來,“成,算你厲害,今兒我真走了眼嘿!”

背包帶被他攥在手裏,我用力抽了兩下,但紋絲不動,我狠狠瞪著他,他卻笑眯眯的,目光肆無忌憚地在我臉上逡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