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不放過我的人很多,你要不要先排隊?”(第6/12頁)

衛來一直覺得,她眼睛裏像藏了一個世界那麽深。

或許是被初醒的恍惚卸去防備,又或許還陷在夢裏,忘記了自己是誰——這一時刻,她的眼睛很亮,目光卻很柔和,像初生的嬰兒看世界,不帶愛,也沒有忿。

她看著衛來的眼睛。

衛來也看著她。

從來沒跟人對視這麽久。

他忽然覺得,艙內暗得恰到好處:看不到她的穿著、裝飾、面色、肢體動作、微表情,也就不用接收那些亂花迷眼的蕪雜信息。

他參加過特訓課,課目分得很細,教你觀察目標的衣著、習慣動作、隨身配飾、嘴角是否翹起、眼瞼是否收縮,恨不得細到身上的每根毛,只為剝出這人的真實面目。

為什麽從來不教人看人的眼睛?

衛來說:“你做噩夢了。”

她點頭。

“喝水嗎?”

她搖頭:“有酒嗎?”

頭等艙有紅酒供應,衛來撳服務鈴給她叫了一杯,岑今接過來,像是喝水,一飲而盡。

昏沉的空氣裏多了微熏酒香。

衛來笑了笑,就地坐下。有時做一場噩夢比真的死裏逃生還累——這種時候,她可能不想動,不想被打擾,但一定也不想一個人待著。

機身有小的持續顛簸,應該是騎上了亂流。岑今問他:“你做過噩夢嗎?”

“做過,小時候常做。”

他眯起眼睛,看前排乘客的靠背,好像透過那層靠背就能看進早年的夢裏。

“夢見海水從甲板的口灌進船艙,我被淹死了,像魚一樣翻著肚皮漂在船艙裏,身上長滿了苔蘚。”

多殘忍的夢,更殘忍的是醒了之後還要踩縫紉機、啃硬得能劃破嘴唇的面包皮。那時候他覺得,能熬過去的話,將來一定有大出息。

現在這出息,也不過爾爾。

他問:“你呢,夢見什麽了?”

“夢見卡隆……我離開卡隆之後,看過很長時間心理醫生。”

衛來想起麋鹿說過的話。

——很多從戰地撤出的人都有嚴重的心理創傷。

人的身體和心都是軟的,拿去碰這世上的鋒利和鐵硬,當然會受傷。不過差可告慰,總還有機會可以愈合。

衛來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剛才在後艙遇到一家卡隆人,他說,很感激那些當時救助卡隆的志願者——你當時的選擇,的確很讓人佩服。”

捫心自問,自己做不到。

岑今笑起來。

開始是低聲的冷笑,然後就有些失態,像是聽到什麽了不得的笑話。

她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去卡隆,是因為我心懷悲憫、理想至上,想拯救那些水深火熱中的人?”

倒也沒有,但現在聽她語氣,肯定不是了。

“我在大學裏主修國際政治關系,想往政界發展。

“但對有色人種來說,這並不容易。如果進政府部門,從底層做起,也許到三十歲、四十歲,也只是個高級助理、文秘,或者擔有名無實的虛銜。

“我想走捷徑、投機,給自己增加一段煊赫資本。我選世界上最危險的地方,因為我相信,多大危險,多大富貴。”

說到這裏,脖頸後仰,目光棲落在艙頂,她笑出聲來:“結果,我運氣不好,可能也是活該。”

衛來沉默。

她說過,她這列火車早就脫軌了。

麋鹿也說,從卡隆回來之後,岑今徹底退出了援非組織。

大概是因為,嚴重的心理創傷將她按部就班的計劃徹底打亂了吧。

不過,這不該被說成“活該”。

衛來說:“岑小姐,我覺得,做任何事,目的都可以不單純。

“好比讀書,可以是為鉆研學術、拿學位、找工作方便,也可以是結識朋友、躲避社會。冒那麽大危險去卡隆,就算是為了求取富貴,也不丟人。

“更何況,你還救了那麽多條性命。”

半晌沒有聽到回答,衛來低頭:“睡了?”

沒有,她正看著他,眼神復雜,在他低頭的刹那,自然而然地伸手摟住他脖頸,吻上他的嘴唇。

柔軟、微涼、帶甜的酒香。

完全出乎意料。

衛來的腦子居然比任何時刻都明白,他一手控住她肩膀,說:“岑小姐。”

她下巴微仰,氣息輕輕拂在他唇上:“嗯?”

“人在晚上意志力最薄弱。你剛喝了酒,又做了噩夢,請你想清楚,現在是不是一時沖動找安慰——畢竟天亮之後,我們還要見面的。”

一兩秒的靜默之後,岑今看進他眼睛,說:“我不記得剛剛發生什麽了。”

衛來笑了一下:“我也不記得了。”

重新躺回座位的時候,衛來其實有點後悔。

如果她不是客戶的話,他大概也不會想做君子的。

畢竟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感覺到位,這種機會,人生裏不常有。